程光耀的标准化帝国崩塌的速度，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快。
当整个社会的消费风向，因为他那几句真心话而掉头转向时，他那套建立在资本和营销之上的商业模式，就像一个被戳破了的气球，瞬间露出了里面空洞而脆弱的内核。
没有了高端光环的加持，程氏家宴那些由料理包加热而成的昂贵菜品，在口味上，被街边小店里十几块钱一份的现炒盒饭吊起来打。
没有了信息差的保护，消费者们恍然大悟，自己花了上百块，吃到的居然和便利店里二十块钱一份的速食餐，是同一个中央厨房生产出来的东西。
这已经不是智商税了，这是赤裸裸的诈骗。
愤怒的消费者们，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进行了投票——他们不再走进任何一家程氏家宴的门店。
首先崩盘的是加盟商体系。
全国上百家加盟店曾经是程光耀最引以为傲的现金奶牛。如今却变成了上百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他们当初投入了数百万的加盟费和装修费，指望着能背靠大树好乘凉，结果连带着被程光耀一起，钉在了耻辱柱上。
连续半个月的零收入，彻底压垮了他们的最后一根神经。
这天，近百名来自全国各地的加盟商包了几辆大巴车，像一群愤怒的蝗虫，围堵在了程氏家宴的总部楼下。
他们拉起了巨大的白色横幅，上面用黑色的油漆写满了血泪斑斑的大字。
“程光耀诈骗犯！还我血汗钱！”
“标准化就是预制菜！加盟程氏家宴倾家荡产！”
他们穿着统一印制的白色t恤，上面是一个被打上了红色叉号的程氏家宴LoGo。他们坐在总部门口，用高音喇叭循环播放着那段经典的会议录音。
程光耀那傲慢而愚蠢的声音回荡在整条金融街的上空，引来了无数路人的围观和拍摄。
公司的股价应声而落，迎来了第八个也是最惨烈的一个跌停板。
紧接着是供应商和银行。
墙倒众人推，痛打落水狗。曾经把程光耀当成财神爷供着的供应商们纷纷拿着合同上门催讨货款。银行也派来了风险评估团队，宣布冻结程氏家宴的所有账户，并要求其立刻偿还数额惊人的贷款。
资金链彻底断裂。
程光耀这个曾经在各种商业论坛上高谈阔论现金流是企业生命线的男人，第一次尝到了被现金流活活扼死的滋味。
公司的员工们也开始人心惶惶。拖欠工资的通知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所有人最后的幻想。辞职信像雪片一样，堆满了人事部的办公桌。
短短一个月，曾经不可一思的标准化帝国，就变成了一座人人避之不及的空中楼阁，摇摇欲坠。
苏念没有再关注这些。
她用自己的积蓄，在一条充满了烟火气的老街上重新盘下了一间小小的店面。
将那块被父亲擦拭得锃亮的念家小炒的招牌挂了起来。
她像往常一样，在清晨去菜市场，挑选最新鲜的蔬菜和肉类。然后，回到一尘不染的后厨里，生火，烧油，颠勺。
当第一勺滚烫的热油浇在鲜红的干辣椒上，刺啦一声，升腾起那股呛人却又无比亲切的香气时，苏念的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久违了。
这充满生命力的，锅气。
因为这场席卷全国的锅气复兴运动，她的小店生意好得出奇。
每天一到饭点，小小的店门口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有住在附近的街坊邻居，有慕名而来的年轻白领，甚至还有几个专程坐了几个小时高铁前来打卡的美食博主。
他们不为别的，就为吃一口那热气腾腾充满了人情味的家常菜。
这天中午，店里正忙得不可开交。
一个戴着鸭舌帽和口罩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走进了店里。他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点了一份普通的鱼香肉丝盖饭。
苏念亲自将那盘锅气十足的盖饭端到了他的面前。
男人抬起头，露出了口罩上方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
是程光耀。
他瘦了，也老了。曾经梳得油光锃亮的头发如今变得花白而凌乱。身上那件曾经价值不菲的西装也变得皱巴巴的，沾染着不知名的污渍。
他像一条丧家之犬，出现在了自己曾经最鄙夷最看不起的苍蝇馆子里。
他看着眼前这盘色香味俱全的鱼香肉丝，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他不明白。
为什么自己那投资了数十亿拥有全球最先进设备的标准化帝国会输？
苏念没有理会他。转身继续去招呼别的客人。
在她眼里，程光耀已经是一个死人。一个被自己的傲慢和愚蠢亲手活埋的死人。
程光耀默默地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丝放进了嘴里。
那一瞬间，一股久违的味道，在他的味蕾上轰然炸开。
有猪肉的鲜甜，有泡椒的酸爽，有蒜薹的清脆，还有那股他曾经嗤之以鼻，此刻却无比清晰带着火焰气息的锅气。
这味道，和他工厂里生产出来的那只有咸和甜两种味道的鱼香肉丝风味料理包，是如此的不同。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母亲在乡下的大铁锅里为他炒出的第一盘鱼香肉丝。
就是这个味道。
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两行浑浊的迟来泪水，从他那双曾经不可一世的眼睛里缓缓滑落，滴进了眼前那盘充满了人间烟火的盖饭里。
最终，法院的判决下来了。
程氏家宴母公司因财务造假、虚假宣传、欺诈消费者等多项罪名，被处以天价罚款，并被勒令破产清算。
程光耀个人也因职务侵占和非法集资，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在他被法警带走的那一天，新闻上正在播报着另一条消息。
“据悉，受近期锅气复兴消费浪潮影响，我国餐饮行业个体户注册数量迎来井喷式增长。仅上个季度，全国新增注册的小微餐饮企业就超过了十万家……”
苏念站在自己那间小小的饭馆门口看着电视里的新闻，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
她知道，她报的不仅仅是自己的仇。
更是为那千千万万个被资本的傲慢所碾压还在默默坚持着匠心的普通人，出了一口恶气。
阳光穿过老街的梧桐树叶，斑驳地洒在念家小炒那块温暖的招牌上。
充满了锅气的人间，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