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一时间只剩下萧绝压抑而痛苦的咳嗽声,以及太医和内侍们慌乱却不敢过于惊动的细微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以及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冷焰,或者说此刻的「严雀」老神医,瘫软在冰凉的殿柱阴影里,仿佛一株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枯草。她捂着依旧剧痛的手腕,低垂着头,花白的假发鬓边渗出因极度紧张和疼痛而产生的冷汗,与她刻意营造的老迈形象融为一体。她剧烈地喘息着,不是全然伪装,方才那一瞬间的生死危机,确实让她心胆俱裂。
她能感觉到萧绝那如同实质般的怀疑目光,仍时不时地扫过她,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皮肤。他虽因剧烈的咳嗽暂时放过了她,但那探究和杀意并未消散,只是被病痛强行压下,如同暂时蛰伏的毒蛇,随时可能再次暴起噬人。
「水…」萧绝咳得声音嘶哑,几乎说不出话,从喉咙里挤出气音。
内侍监连忙捧上一杯温热的参茶,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
萧绝勉强顺过气,靠在软枕上,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比之前更加难看,那青紫之色愈发明显。他闭着眼,眉头紧锁,似乎在对抗着体内翻江倒海般的痛苦。
太医们跪着挪上前几步,战战兢兢地请示:「陛下,是否让臣等再为您请脉…斟酌用药?」
萧绝眼皮都未抬,只是极其不耐地、虚弱地挥了一下手,示意他们滚开。他对这群束手无策的太医已经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和信任。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殿柱阴影那个瑟瑟发抖的老者身上。疑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狂滋生。这个突然出现的老家伙,太过蹊跷。那手沉稳的切脉力道,那通过悬丝竟能隐约探知他最深秘密的诡异能力…还有那瞬间被他捕捉到的、手下腕骨的一丝不协…
真的只是个江湖郎中?
「你…」萧绝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毫不掩饰的审视,「过来。」
冷焰的心脏猛地一缩。来了。
她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挣扎着,在内侍的搀扶下,颤巍巍地重新挪到榻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未散的惊恐:「陛…陛下…小老儿在…」
「你说…朕之病势,与早年根底有关?」萧绝半阖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却笼罩着冷焰。
「是…是…」冷焰伏低身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惶恐和不确定,「陛下脉象洪大,确是热毒无疑…然洪芤似羽,按之无力,浮阳外越,真阴内耗…此非单纯外感时疫,更像是…是体内素有沉疴寒积,遇此烈性热毒,阴阳激荡,犹如冰炭同炉,故而病势格外凶险缠绵…小老儿…小老儿也只是依脉象妄加揣测…未必作准…陛下恕罪…」
她将话说得模棱两可,既点出了关键,又给自己留足了退路,完全是一副被吓破了胆、不敢肯定的模样。
萧绝沉默了片刻,胸腔里发出拉风箱般的杂音。他当然不会完全相信这番话,但这老东西说的,确实与他自身的感觉和那段隐秘往事隐隐吻合。这些年,他依靠珍贵药物和内力强行压制那阴寒旧毒,表面看似无恙,实则内里虚空,他自己比谁都清楚。此次病来如山倒,或许真与此有关?
「依你之见,该如何施治?」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冰冷,但那股凌厉的杀意似乎稍稍收敛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功利性的审视——先看看你有没有用,再决定杀不杀。
冷焰心中稍定,知道暂时又渡过一关。她连忙磕了个头,谨慎回道:「回陛下…当下之急,仍需清解热毒,透邪外出,此为治标。然用药需格外谨慎,不可过用寒凉,以免更伤阳气,引动内伏之寒邪…待热毒渐清,再图温养根本,调和阴阳,徐徐图之,此为治本…」
这番话有理有据,既考虑了眼前疫情,又兼顾了他身体的特殊性,听得旁边几位太医都忍不住微微颔首,觉得这老翁虽来历可疑,但所言却非无的放矢。
萧绝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说得倒比唱得好听。朕且问你,如今这热毒,你如何清解?用何药方?若与这群废物一般无用,哼…」
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冷焰深吸一口气,知道表现的时候到了。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努力」看向萧绝,恳切道:「陛下,可否容小老儿…查验一下近日陛下所服汤药的药渣?」
「药渣?」萧绝挑眉。
「是…小老儿需得看看太医们用了哪些药材,分量如何,才好斟酌加减,以免药性冲突,或力有未逮…」冷焰解释得合情合理。
萧绝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太医们,眼中闪过厌弃,挥了挥手。内侍监立刻会意,忙让人去取近日煎药留下的药渣。
很快,一个小太监端着一个铜盆过来,里面正是今日煎煮后滤出的药渣,还散发着浓郁苦涩的气味。
「请…请陛下允准小老儿近前查验…」冷焰请求道。
萧绝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冷焰在内侍的监视下,挪到铜盆边,伸出那双枯瘦颤抖的手,仔细地翻捡起盆中的药渣。她的动作看起来缓慢而笨拙,仿佛一个真正眼力不济的老者,需要凑得很近,用手指细细触摸辨认。
太医们都屏息看着,心中各有思量。有人不屑,觉得这老家伙在故弄玄虚;有人好奇,想看看他能否看出什么不同;也有人紧张,生怕被挑出错处。
冷焰的心神高度集中。她当然不是真的要靠药渣来斟酌药方,她真正的目的,是要验证一个猜想——一个从进入这座寝殿开始,就隐约浮现在她心头的猜想。
萧绝的病,来得太猛,太蹊跷。就算他底子虚,也不至于在太医们的全力诊治下,还反复恶化到如此地步。除非…
她的手指在那些被煮得烂熟的药材残骸中细细摸索,凭借着她远超常人的敏锐触觉和对药材的深刻理解,分辨着每一种成分,估算着它们的用量。
黄连、黄芩、栀子、连翘、生石膏…都是清热泻火解毒的重剂,用量颇大,看来太医们也是被逼急了。
赤芍、丹皮、生地…凉血活血。
甘草调和…
看起来似乎并无不妥,针对痘疹热毒,这是常规且猛烈的方子。
然而,当她的指尖捻起一小块看似不起眼的、颜色深褐的根茎碎末时,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一秒。
这东西…
她不动声色地将那点碎末用指甲抠下一点,极其隐秘地凑到鼻尖下,轻轻一嗅——尽管药味混杂,但她受过特殊训练的嗅觉,依然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其他药材的辛辣刺鼻气息!
果然!
冷焰的心底瞬间雪亮!一股冰冷的、夹杂着兴奋的寒意窜上她的脊背。
她缓缓放下手,继续装模作样地翻捡了片刻,才颤巍巍地转过身,重新面向龙榻,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犹豫的神情。
「如何?『神医』可看出什么门道了?」萧绝语带嘲讽,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他比谁都更想摆脱这该死的病痛。
冷焰扑通跪下,声音发抖,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陛…陛下…小老儿…小老儿确实有所发现…」
「说。」
「陛下所服之药,乃是大剂量的清热泻火之方,本是对症的…」她先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其凝重,「然…然小老儿在药渣中,嗅辨到一丝极微弱的…狼毒气息!」
「狼毒?!」此言一出,不仅萧绝眼神一凛,连旁边跪着的太医们都骤然变色,纷纷抬起头,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狼毒,味辛、苦,性平,有大毒!功效逐水祛痰,破积杀虫,但因其毒性猛烈,极少内服,更绝不可能用于治疗痘疹热毒!用之非但无益,反而会加重病情,损伤正气,甚至可能导致吐血、惊厥等严重后果!
「胡说八道!」为首的太医正立刻出声驳斥,声音因激动而尖锐,「陛下药中怎会有狼毒?此乃剧毒之物,我等岂会不知?绝无可能!你这老匹夫,休要在此危言耸听,妖言惑众!」
其他太医也纷纷附和:「正是!药方乃我等共同斟酌拟定,每味药都经严格查验,绝无狼毒!」
「陛下明鉴!此乃诬陷!」
冷焰立刻显得更加惶恐,伏在地上连连磕头:「小老儿不敢妄言!小老儿行医数十载,与药材打交道一辈子,绝不会嗅错!那狼毒气息虽被众多苦寒药味掩盖,极淡极微,但定然存在!若非小老儿常年与山野毒物打交道,也绝难察觉!陛下若不信…可令人仔细翻检药渣,那狼毒碎片颜色深褐,与赤芍、丹皮等碎末相似,需极仔细方能分辨…」
她说得言之凿凿,甚至指出了辨别特征。
萧绝的脸色瞬间阴沉得可怕。他不在乎太医们是否被冤枉,他在乎的是自己的命!如果药里真的被人动了手脚…
「查!」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冰冷的目光扫向那盆药渣。
内侍监不敢怠慢,立刻亲自上前,带着两个小太监,将铜盆里的药渣全部倒在铺开的干净白布上,就着明亮的宫灯,极其仔细地翻捡起来。
太医们又惊又怒,却不敢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中既觉得荒谬不可能,又忍不住生出一丝莫名的恐惧。
时间一点点过去,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翻捡药渣的窸窣声和萧绝粗重的呼吸声。
突然,一个小太监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这…这是…」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只见那小太监用银镊子,从一堆药材碎屑中,小心翼翼地夹起了一小片约莫指甲盖大小、颜色深褐、形状有些不规则的根茎薄片。它的颜色和周围赤芍、丹皮的碎片确实颇为相似,不仔细看极易混淆。
内侍监接过,仔细看了看,又凑近闻了闻,脸色微微一变。他常年伺候宫廷,对一些常见毒物也有些了解。他不敢断定,连忙将那碎片呈到萧绝榻前。
萧绝强撑着起身,捏起那碎片,仔细看了看,又放到鼻下。
他的脸色猛地一沉!
虽然气味极其微弱,但他确实闻到了一丝不同于其他药材的、独特的辛辣气息!与他记忆中某种毒物的味道隐隐重合!
「啪!」他猛地将那片狼毒碎片狠狠摔在地上,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骤然射向那群跪在地上的太医!
「好!好得很!」他怒极反笑,声音嘶哑却充满了暴戾,「朕养着你们,你们却用毒药来伺候朕?!说!谁指使的?!」
「陛下息怒!陛下明鉴啊!」太医正吓得魂飞魄散,以头抢地,磕得砰砰响,「臣等冤枉!这狼毒绝非臣等所下!药方在此,药材入库、煎煮皆有记录可查,经手之人众多,定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栽赃陷害啊陛下!」
其他太医也纷纷哭喊冤枉,寝殿内顿时乱成一团。
冷焰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极快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成功了。
她当然知道狼毒不是太医们下的。借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这狼毒,是她之前利用混乱,在查验药渣时,极其隐秘地从袖中弹入盆中的!她常年接触各种毒物,身上总会备着一点极微量的样本,以备不时之需。方才翻捡时,她故意将这片狼毒碎片混入其中,再「意外」发现。
目的,就是要将水搅浑!将萧绝的怒火和疑心,从自己身上暂时转移开!引向那看不见的、潜伏在宫中的「下毒者」!
同时,这也完美地解释了为何萧绝的病会如此反复难愈——不是太医无能,也不是她之前「诊断」的旧疾那么简单,而是有人持续下毒破坏!
这比任何解释都更能让多疑的萧绝相信,也更能引发他的滔天怒火。
果然,萧绝根本听不进太医们的辩解,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真相,他只在乎结果——他的药里出现了毒物!这就够了!
「来人!」他厉声喝道,因为激动又引发一阵剧烈咳嗽,咳得眼冒金星,却依旧强撑着,指着那群太医,「把他们…都给朕拖下去!关进诏狱!严刑拷问!查!给朕一查到底!所有经手汤药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过!」
「陛下!陛下饶命啊!臣等冤枉!」
「陛下!定是有人陷害!」
太医们的哭喊求饶声戛然而止,被如狼似虎冲进来的侍卫毫不留情地拖了出去,只剩下绝望的余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内侍监和其他宫人吓得匍匐在地,浑身颤抖,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萧绝咳得几乎喘不上气,瘫软在榻上,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却更加骇人,如同濒死的凶兽,扫视着殿内每一个活着的人,包括跪在眼前的「严雀」。
冷焰立刻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审视和残留的杀意,连忙将头埋得更低,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你…」萧绝喘着粗气,指向她,「你说…该如何用药?」他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现在,他暂时只能依靠这个来历不明却似乎真有几分本事的老家伙了。
冷焰心中冷笑,面上却惶恐万分:「陛…陛下…当务之急,需立刻更换绝对信任之人煎药,所有药材器具皆需全新,并由…由陛下亲信严密看守…小老儿这就重新拟定药方,重在清解热毒,兼以扶助正气,只是…只是陛下体内热毒与那…那狼毒微小药性交织,情况复杂,用药需格外精准,恐一剂难以建功,需得循序渐进…」
她一边说,一边暗中观察萧绝的反应。见他虽然依旧怀疑,但眼神中的杀意确实因找到了「病根」(在他看来的下毒者)和有了新的治疗方向而稍减,心中稍安。
「准…」萧绝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按你说的办…朕给你三天时间…若不见效…你知道后果…」
「是…是…小老儿定当竭尽全力…」冷焰连忙磕头,在内侍的引导下,颤巍巍地退到偏殿去开方子。
走出那令人窒息的主寝殿,冷焰才感觉后背那冰冷的寒意稍稍褪去一些。她活动了一下依旧疼痛的手腕,眼底深处寒光凛冽。
第一步,转移视线,成了。
下一步,就是要利用这「诊治」的机会,一边「治好」他的痘疹,一边却要巧妙地利用药性,更深地激发和加重他体内那阴寒的旧毒!
萧绝,你疑心天下人,却不知,你最该防备的「下毒者」,此刻正握着你的药方。
这场病,我会让你好起来。
但你的命,我要慢慢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