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货币之锚 - 银元启航
崇祯九年的初夏,南京城。秦淮河畔的垂柳依依,画舫如织,六朝金粉地的繁华依旧,但在这片歌舞升平之下,一股无形的变革潜流,正悄然撼动着这座南都的经济根基。这座帝国留都,即将成为一场静默金融革命的中心。
户部南京钱法堂,一座看似不起眼却戒备森严的衙署后院,今日气氛非同寻常。院内原有的花草盆景被移走,取而代之的是几座新砌的、带有厚重铁门和通风孔的工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和金属灼热的气息,与院外秦淮风月恍若两个世界。
工棚内,灯火通明。一座小型但结构精密的银币冲压机(由格物院改进的水力锻锤改制)正发出有节奏的轰鸣。烧熔的银水被倒入特制的模具,冷却成粗糙的银饼,然后被送入冲压机下。随着工匠用力扳动杠杆,沉重的上模带着千钧之力落下,“砰”的一声闷响,一枚银光闪闪、图案清晰的圆形钱币便跃然而出,落入下方的收集槽中。
主持此处的,是刚刚奉旨从北京赶来的户部左侍郎、钦差督理钱法堂事李邦华。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瘦,目光锐利如鹰,眉宇间带着长期与钱粮数字打交道磨砺出的精明与疲惫,此刻却难掩兴奋之色。他小心翼翼地用一把特制的银钳,从槽中夹起一枚尚带余温的新铸银币,凑到眼前仔细端详。
这枚银币,与市面上流通的各式杂乱银锭、碎银、乃至成色不一的洋银(如西班牙本洋)截然不同。它形制统一,大小厚薄如一,直径约一寸,重量七钱二分(约27克)。币面边缘,是一圈清晰规整的防伪齿纹。正面,阳文楷书“大明元宝”四字,端庄大气,围绕中心一方孔(保留传统制钱形制,但方孔极小,仅为象征),上方镌刻着“崇祯九年制”字样。背面,则是腾跃于祥云之间的蟠龙图案,龙鳞龙须,纤毫毕现,下方标注“库平七钱二分”标明重量成色。
李邦华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币面,感受着那凹凸有致的纹路和冰冷的金属质感。他又拿起一枚,将两枚银币的边缘轻轻互敲,发出清脆悦耳、音律纯正的“铮铮”声,久久不息。
“好!成色足,分量准,图文精,声音亮!真乃国之重器也!”李邦华忍不住赞叹出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深知,手中这枚小小的银币,其意义远胜千军万马。它承载着皇帝陛下整顿金融、富国强兵的宏图大愿。
“李部堂,”身旁一位身着从六品官服、却明显带有工匠气质的官员躬身道,“此批试铸之银元,含银皆在九成以上,绝无掺杂。冲压之力,乃经格物院宋院长亲自测算,确保图文深峻,不易磨损,齿纹复杂,极难仿制。模具钢口,亦由京师大明兵工厂特制,坚逾精铁。”
说话者名叫赵士祯,原是南京工部一名不得志的员外郎,却精通器械营造,尤善火器与铸钱。因其才干被北上任职的孙元化发现,举荐入格物院,如今被李邦华特意调来,负责这新式银元的铸造技术。
“士祯辛苦了。”李邦华满意地点点头,“陛下对此事寄予厚望,称此为新政之‘定海神针’。江南乃财赋重地,商贾云集,白银流通最广,弊端亦最深。在此率先推行银元,正当其时!”
他走到一旁案前,案上铺着一张巨大的《东南诸省税赋漕运图》,旁边还堆着几本账册,记录着各地征收税银时因成色、重量不一而产生的“火耗”亏空,以及商人交易时因银色差异引发的纠纷诉讼,触目惊心。
“以往征税,州县官吏常借口银色不足、秤头不准,肆意加征‘火耗’,百姓苦不堪言,此乃吏治之大弊!商贾贸易,须臾离不开秤戥,验银之繁琐,耗时费力,且易生欺诈。若此‘大明元宝’能畅行天下,则‘火耗’之弊可除,交易之效倍增,国库收入可增,民间商贸可活!此乃陛下圣心独运,利国利民之良策!”李邦华越说越激动,仿佛看到了无数这样的银元,如同新鲜的血液,注入大明这具略显僵化的经济躯体,焕发出新的活力。
然而,他深知此事绝非易事。触动银钱,便是触动天下最根本的利益格局。南京户部内部,以及江南那些与旧有钱庄、银铺利益攸关的士绅豪商,岂会坐视朝廷垄断铸币之利?那些习惯了在银色秤头上做手脚的贪官污吏,又岂会甘心放弃这块肥肉?
正当李邦华与赵士祯商讨着首批银元的发行渠道和兑换比例时,一名书吏匆匆入内,呈上一份拜帖。
“部堂,南京守备太监、市舶司提督王之心王公公,并应天府尹、几位本地大绅前来拜访,言称听闻户部有新铸宝钱,特来瞻仰祥瑞。”
李邦华与赵士祯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凝重。来得真快!这王之心是魏忠贤倒台后侥幸留用的旧阉,在南京根基深厚,与本地豪强关系密切。应天府尹和那几位缙绅,也都是盘踞江南多年的地头蛇。他们此番前来,名为“瞻仰”,实为试探,甚至可能是发难的前兆。
“有请。”李邦华整理了一下衣冠,神色恢复平静,将那份锐利深深藏起。
片刻后,一行人步入工棚。为首的王之心面白无须,体态微胖,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眼神却透着精明。应天府尹和几位缙绅亦是衣着光鲜,气度不凡,但目光扫过那运转的机器和新铸的银元时,都流露出或好奇、或审视、或忌惮的复杂神色。
寒暄过后,王之心拿起一枚银元,假意端详,啧啧称奇:“哎呀呀,真是巧夺天工!皇上圣明,竟能铸出如此精美宝钱!李部堂辛苦啦!”话锋随即一转,“不过嘛,咱家听说,这新钱成色要求极高,铸造成本怕是不菲吧?朝廷如今四处用兵,兴修水利,开销巨大,这铸钱一事,是否……略显奢靡了?”
一位姓钱的缙绅立刻接口:“王公公所言极是。再者,民间习用银两已久,骤然改易,恐生不便。各地银两成色本就略有差异,若强求统一,恐伤民利。且新钱初行,百姓商贾未必认可,若发行不畅,反成朝廷负担啊。”
另一人则更直接:“李部堂,这铸币之权,向来由户部掌之,然具体流通,还需各地钱庄、银铺协力。不知朝廷此次,打算如何与民间互通有无?这兑换之利,又当如何分配?”
话语绵里藏针,质疑与索要利益之意,昭然若揭。赵士祯在一旁听得眉头紧锁,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李邦华却是不动声色,等众人说完,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诸位关心国事,邦华感佩。然则,诸位所虑,陛下与朝廷早已深思熟虑。”
他拿起一枚银元,高高举起,让工棚内的灯火映照得它熠熠生辉:“此‘大明元宝’,非为奢靡,实为定国之锚,利民之舟!铸造成本,虽有增加,然比起‘火耗’之损、交易之费、吏治之弊,孰轻孰重?陛下有言:‘省小钱而误大事,智者不为’!”
他目光扫过众人,继续说道:“至于民间是否认可……陛下已下明旨,凡今后朝廷征收税赋、发放饷银、官营贸易,一律只收、只发此‘大明元宝’!此外,朝廷将设立‘官银号’,以十足成色,平价兑换新旧银两!信誉,乃朝廷所立!便利,由百姓共享!何愁不行?”
提到“官银号”和朝廷强制使用,王之心的笑容僵了一下,几位缙绅也面面相觑。这一招,直接以国家信用和行政力量为背书,几乎堵死了他们从中作梗的大部分空间。
李邦华趁热打铁,语气转为严肃:“至于兑换之利,乃国之利权,岂容私相授受?朝廷整顿金融,旨在利国利民,清除积弊,非为与民争利,更不容奸猾之徒上下其手!若有借此机囤积居奇、阻挠新法、扰乱市面者,”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国法森严,决不姑息!”
最后四字,掷地有声,带着凛然之威。王之心干笑两声,打了个圆场:“部堂言重了,言重了!我等自是盼着新钱畅行,利国利民嘛!”几位缙绅也连忙附和,但眼神中的算计与不安,却难以掩饰。
送走这群不速之客后,工棚内暂时恢复了安静。赵士祯长舒一口气,敬佩道:“部堂刚柔并济,下官佩服。”
李邦华望着窗外秦淮河的点点灯火,摇了摇头,脸上并无轻松之色:“这才只是开始。南京虽为首倡,然真正艰难者,在于推行天下,在于与旧习、与利益之网抗争。陛下将此重任交予我等,如履薄冰,岂敢有丝毫懈怠?”
他回到案前,提笔蘸墨,开始起草奏章,向远在北京的皇帝详细汇报试铸成功以及今日应对之情。他知道,这枚小小的“大明元宝”,即将从南京启航,驶向大明广阔的疆域,它承载的,是一个帝国对金融秩序重塑的雄心,也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关乎国运的经济战争的开端。而战争的胜负,将直接决定陛下宏图大业,能走多远。
银元之锚,已悄然沉入历史的河床,能否定住大明这艘巨轮,使其在风浪中行稳致远,尚需时间与铁腕来验证。但第一步,已然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