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袭赫图阿拉
朔风如刀，卷着零星的雪沫，抽打在赫图阿拉斑驳的城墙以及城外连绵的明军帐篷上。天色已近黄昏，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这座后金政权的肇兴之地，也压在每一个围城明军将士的心头。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以及一种大战将临前的死寂。
中军大帐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曹变蛟卸下了沉重的山文甲，只着一身暗色棉甲，正就着灯光，用一块沾了油脂的软布，反复擦拭着他那柄特制的厚背雁翎刀。刀身映照着他年轻却已饱经风霜的脸庞，眼神锐利如鹰，不见平日的急躁，唯有冰封般的沉静。
帐帘一掀，一股寒气卷入，副将周遇吉带着一身肃杀之气走了进来，呵出一口白雾：“将军，各部都已准备就绪，只等子时信号。”
曹变蛟头也未抬，手指拂过刀刃，感受着那分冰凉与锋利：“儿郎们状态如何？”
“憋着一股火呢！”周遇吉声音洪亮，“自辽阳城下让皇太极那厮溜了，兄弟们就盼着这一天，端了这建州老巢，看他们还往哪儿跑！只是……”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这赫图阿拉城虽不比辽沈坚城，但建奴据险而守，又是困兽之斗，恐怕……”
“怕伤亡太大？”曹变蛟终于抬起眼，目光如电，“陛下密旨，赫图阿拉必须拔除，皇太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此乃断根之战，不容有失。孙督师在辽阳等着我们的捷报，朝廷，天下人，都在看着！”说到“陛下”二字时，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眼中闪过一抹近乎虔诚的狂热。他，以及许多像他一样的青年将领，能有今日之地位，能执掌如此精锐的新军，全赖那位深居九重，却仿佛洞悉万物、手握雷霆的年轻天子。天子将如此重任交付于他，他曹变蛟岂能惜身？
“末将明白！”周遇吉肃然抱拳，“只是这伙建奴残兵，凶悍异常，尤其是那扈尔汉率领的白甲巴牙喇，皆是百战余生的老贼，盘踞城内街巷，熟悉地形，我军火器之利，在巷战中恐难尽数施展。”
曹变蛟冷哼一声，将雁翎刀缓缓归鞘，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帐内格外清晰：“火器是陛下赐予我等克敌的利器，但绝非唯一。我辈武人，弓马刀枪才是根本。传令下去，子时一到，炮兵集中轰击西门、南门，制造主攻假象。我亲率选锋营死士，由李参将指引的那条‘密道’潜入城内。你率主力，待城内火起，信号发出，即刻从东门猛攻！”
他口中的“密道”，乃是锦衣卫安插在城内的细作，重金买通了一个曾被掳掠入城为奴的汉人工匠之子李参将，其幼时曾在城内玩耍，知晓一条因山洪冲刷形成的、近乎垂直的废弃排水沟壑，可勉强攀爬至上城区域。此计风险极大，一旦被发觉，潜入部队便是瓮中之鳖。
周遇吉面露忧色：“将军，您身为主帅，岂可亲身犯险？不如由末将……”
曹变蛟一摆手，打断了他，嘴角勾起一丝悍勇的笑意：“陛下常言，‘狭路相逢勇者胜’。此番夜袭，要的就是一股锐气，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我曹变蛟不去，谁肯用命？况且，”他拍了拍腰间的刀，“某这口刀，许久未曾痛饮建奴之血了！”
他走到帐壁悬挂的赫图阿拉简陋草图前，手指点向城中心那片模糊的区域：“据内应消息，皇太极及其核心眷属、将领，应龟缩于此地原都督府附近。我军入城后，不必恋战，直插心脏！记住陛下的嘱咐，‘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子时正刻，万籁俱寂，连风声似乎都暂时停歇。
“咚！咚！咚！”
沉闷如雷的炮声骤然划破夜空，明军部署在西南方向的数十门野战炮齐齐怒吼，炽热的弹丸拖着隐约的红光，狠狠砸在赫图阿拉的西、南城墙及城楼上，碎石木屑横飞，瞬间点燃了几处营房，火光将半边天映成诡异的橘红色。城头上响起后金兵惊慌的呼喊和零星的箭矢还击声。
几乎在炮响的同时，赫图阿拉北面一处背光的陡峭山坡下，黑影幢幢。曹变蛟一身玄色轻甲，脸上涂了炭灰，宛如暗夜中的幽灵。他身后是五百名同样装扮的选锋营精锐，个个眼神坚定，气息沉稳，如同蛰伏的猎豹。
向导李参将是个面色黝黑的汉子，此刻紧张地指着悬崖上方一处藤蔓遮掩的裂缝：“将军，就是此处，需徒手攀爬十余丈，顶上应有坍塌的垛口可入。”
曹变蛟抬头望了望那几乎与地面垂直的黝黑影壁，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低吼道：“上钩索！动作要快，动静要小！”
数条带飞钩的绳索被奋力抛上，牢牢挂住崖顶的顽石或树根。曹变蛟一马当先，口衔钢刀，抓住绳索，猿猴般敏捷地向上攀去。冰冷的岩石磨搓着手掌，耳边是山下震天的炮火声和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他能感觉到身后五百勇士如同无声的潮水，紧随而上。
幸运的是，后金的注意力完全被西南方的炮火吸引，这处绝壁被认为是天险，防守极为松懈。曹变蛟第一个翻上崖顶，果然是一段残破的城墙废墟。他迅速打出手势，士兵们依次悄无声息地潜入，迅速在阴影中集结。
城内景象与城外感知的死寂截然不同。虽然西南方向火光冲天，喊杀阵阵（主要是明军佯攻的声势），但他们所在的北城区域却弥漫着一种绝望的喧嚣。隐约可见零星的建州兵卒慌乱跑动，妇孺的哭喊声从一些简陋的屋舍中传出，空气中混合着焦糊味、马粪味和一种难以言状的腐朽气息。这座曾经的后金都城，在连番打击和长期围困下，早已破败不堪，如同一个病入膏肓的巨人。
“按计划，直扑都督府！”曹变蛟压低声音，眼中寒光四射，“遇小股敌人，无声解决！大队则避其锋芒，速战速决！”
五百死士如同暗夜中流淌的致命溪流，沿着狭窄、泥泞的街道，快速向城中心插去。曹变蛟一马当先，雁翎刀已然出鞘，刀锋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冷冽的青光。
起初的推进异常顺利，偶尔遭遇的小股巡逻队或被弓弩点杀，或被迅速捂嘴割喉，未曾发出警报。但随着愈发深入，抵抗开始出现。一队约百人的后金步兵似乎正奉命赶往西门支援，与曹变蛟部在一条十字街口迎面撞上！
“明狗！有明狗摸进来了！”为首的牛录额真惊骇之下，用女真语狂吼起来，挥舞着虎枪率先冲来。
“杀！”曹变蛟知道行踪已露，再无保留的必要，暴喝一声，声如惊雷，整个人如下山猛虎，合身撞入敌群！雁翎刀划出一道凄冷的弧光，那牛录额真的虎枪尚未刺到，连人带甲已被劈成两段！热血喷溅了曹变蛟一脸，他却恍若未觉，刀势不停，如同旋风般卷向其他敌人。
“为了陛下！大明万胜！”选锋营死士们见主将如此悍勇，士气大振，齐声怒吼，结成品字形战阵，锋利的钢刀、长枪如同绞肉机般向前推进。这些精锐皆是曹变蛟亲手挑选训练，不仅个人武艺高强，更精通小队配合作战。后金兵虽然凶悍，但在狭窄的街巷中，根本无法发挥骑射优势，面对组织严密、装备精良、且抱有必死之志的明军选锋，顿时被杀得人仰马翻。
战斗短暂而激烈。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这队后金兵便被斩杀殆尽，街面上留下了数十具尸体。但这里的喊杀声已经惊动了更多敌人。
“吹号！通知周将军，全力攻城！”曹变蛟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厉声下令。同时，他命士兵点燃了随身携带的、浸满火油的信号棒，数道耀眼的火光冲天而起，在夜空中格外醒目。
这是总攻的信号！
顿时，赫图阿拉东门外，响起了比西南方猛烈十倍的炮火声和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周遇吉率领的主力开始不计代价地猛攻东门。
城内的后金守军彻底陷入了混乱。他们既要应付西南方的佯攻和东门的主攻，又要剿灭已经潜入城中心的心腹之患。
曹变蛟部压力陡增。越靠近原都督府，抵抗越是疯狂。不断有悍不畏死的后金白甲兵（巴牙喇）从街角、屋顶、甚至地下窖口冲出，发起自杀式的冲锋。这些皇太极最后的亲卫，确实彪悍异常，往往需要数名明军士兵才能换掉一个。
巷道狭窄，尸骸枕藉，鲜血汇成细流，在寒冷的冬夜里渐渐凝固成暗红色的冰。曹变蛟浑身浴血，甲胄上布满了刀枪划痕和箭矢，但他依旧冲锋在前，刀下几无一合之将。一名白甲骁将手持狼牙棒，狂吼着砸来，曹变蛟不闪不避，雁翎刀精准地切入狼牙棒力尽的瞬间，顺势一撩，便将那骁将持棒的手臂齐肩斩断，随即反手一刀，结果了性命。
“将军！前面就是都督府！”浑身是血的李参将指着前方一座虽显破败，但规模明显大于周边建筑的石砌院落喊道。院墙高大，门前有简易的鹿角拒马，数十名白甲兵死死守住大门，箭如飞蝗般射来。
“盾牌上前！火铳手，自由射击，压制墙头！”曹变蛟嘶哑着下令。明军迅速结阵，盾牌手顶在前方，火铳手从缝隙中探出铳管，砰砰砰的射击声连绵响起，虽然射速不如弓箭，但精准度和威力更强，顿时将墙头的守军压制下去。
“爆破组！上！”曹变蛟红着眼吼道。
几名背着沉重包裹的士兵冒着箭矢，匍匐前进到府门附近，迅速安置好炸药包（格物院改良的颗粒火药，威力巨大）。引线被点燃，发出“嗤嗤”的声响。
“退后！隐蔽！”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厚重的都督府木制包铁大门连同一段院墙被炸得粉碎，烟尘弥漫。
“跟我冲！”曹变蛟第一个从掩体后跃出，踩着灼热的瓦砾，杀入弥漫的硝烟之中。门后的白甲兵被炸得晕头转向，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如狼似虎的明军砍翻。
府内的战斗更加惨烈，几乎每一步都要用鲜血和生命去争夺。庭院、回廊、厅堂，处处都是战场。曹变蛟部的人数在锐减，但活下来的人眼神更加凶狠，如同淬火的利刃。
终于，他们杀到了后府一座最为高大的殿宇前。这里聚集了最后、也是最精锐的约两百名白甲兵，团团护卫着殿门。一名身材异常魁梧、身着华丽铠甲的建州老将，手持长柄巨斧，屹立在台阶之上，正是皇太极麾下猛将扈尔汉。他须发皆张，目眦欲裂，用生硬的汉语吼道：“明狗！休想踏进一步！”
曹变蛟知道，皇太极必定就在殿内！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非但没有丝毫畏惧，反而涌起一股嗜血的兴奋。
“扈尔汉！你的死期到了！”曹变蛟扬刀指向对方，“儿郎们，诛杀此獠者，赏银千两，官升三级！杀！”
最后的决战爆发。曹变蛟径直找上了扈尔汉，两人如同火星撞地球般战在一处。刀斧相交，火花四溅，劲气激荡，周围的士兵都无法靠近。曹变蛟刀法迅猛凌厉，扈尔汉力大招沉，一时间难分高下。
就在这僵持之际，东门方向传来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东门被周遇吉攻破了！大量的明军士兵如同潮水般涌入城内，与负隅顽抗的后金兵展开巷战。胜利的天平彻底倒向明军。
扈尔汉心神一震，手下稍慢。曹变蛟何等人物，岂会放过这稍纵即逝的机会？雁翎刀如同毒蛇出洞，避开巨斧的格挡，精准地刺入了扈尔汉铠甲的缝隙，直没至柄！
“呃……”扈尔汉巨斧脱手，难以置信地看着没入胸口的刀锋，又死死盯住曹变蛟，轰然倒地。
主将阵亡，最后的白甲兵士气崩溃，很快被歼灭。
曹变蛟一脚踹开紧闭的殿门，浓烈的烟火气扑面而来。只见大殿中央，一堆御案、屏风等物正在熊熊燃烧，几个衣着华贵的身影倒在火堆旁，似是自尽。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身穿龙纹便袍、背影萧索的身影，正背对大门，站在燃烧的御座前。
“皇太极！”曹变蛟厉声喝道。
那身影缓缓转过身，正是皇太极。他面色灰败，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嘲弄，看着冲入殿内的明军，用流利的汉语说道：“朕，大金国汗，岂能受辱于尔等南蛮？”
说罢，他猛地将手中火把丢入身后早已泼洒了火油的帷幔之中。轰的一声，烈焰瞬间腾起，将他吞没！
“不好！”曹变蛟欲冲上前，却被灼热的气浪逼回。
火光中，隐约可见皇太极的身影在烈焰中屹立了片刻，最终缓缓倒下。
赫图阿拉，这座象征后金崛起的都城，连同它的主人，在这一夜，被大明勇士的鲜血和烈火，彻底埋葬。
曹变蛟拄着刀，喘息着望着那冲天的火焰，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种使命达成的空虚。殿外，明军的欢呼声和零星的战斗声依旧在继续，但这座大殿之内，一个时代，似乎已经结束了。
“速报孙督师，报予陛下，”他沙哑地吩咐身旁的亲兵，“赫图阿拉已克，伪汗皇太极……举火自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