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佛前扫花人
元丰三年的春寒来得格外早。万佛寺后山的桃枝刚冒出青芽,万佛寺的晨钟便裹着薄雾撞碎了山门。
桃灼跪在佛前,竹扫帚扫过青石板上的落英。她穿月白僧衣,袖口绣着半朵未开的桃花——这是住持特意为她求的,说她眉眼像极了百年前在寺中坐化的前代主持,连耳后那粒朱砂痣都生得位置恰好。
小灼,把供果摆齐了。住持敲了敲铜磬,今日有贵客。
桃灼应了,指尖拂过供桌上的鎏金香炉。炉身刻着缠枝莲纹,与她昨夜梦境里那尊佛像指尖的桃花串纹路一模一样。她总在梦中看见自己跪在这佛前,用指尖血喂养枯萎的桃花,可每回醒来,掌心只有洗不净的檀香味。
卯时三刻,山门外传来马蹄声。
桃灼掀开竹帘,雪粒子正顺着屋檐往下落。穿玄色大氅的男人立在阶前,肩头落着半片未化的雪,眉间一点朱砂痣红得灼眼——像极了她前日在《金刚经》抄本里夹着的那片干桃花。
将军可是来还愿的?住持迎出去,上月您说要在佛前供三千盏长明灯......
不必了。男人摘下大氅,露出腰间半块玄铁虎符,今日来取样东西。
桃灼垂首收拾供果,余光瞥见男人的靴尖碾过一片桃花。那花本是青的,被他一碾,竟渗出暗红血珠——与他眉间的朱砂痣一个颜色。
小师父。男人忽然转身,能替我抄部《地藏经》么?
桃灼的手顿在供盘上。她的声音向来清泠,此刻却像被佛前沉水香浸过:将军可知,抄经需用素心。
我要的正是素心。男人解下腰间玉牌,这是家母临终前给的,说能镇住我身上的煞气。
玉牌入手温凉,正面刻着二字,背面是朵半开的并蒂莲。桃灼的指尖突然发颤——这与她昨夜缝在僧衣里的半枚玉坠,纹路严丝合缝。
她接过玉牌,明日卯时送到将军府。
男人笑了,眉间朱砂痣随笑意漾开:小师父可知,这玉牌是我在雁门关捡的?
桃灼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
雁门关。三百年前的雪夜。她那时还是只刚修出人形的小狐狸,为救坠崖的将军撞碎了佛骨舍利。滚烫的金血溅在她眉心,从此留下这道朱砂痣;而他胸口的刀伤太深,她咬断尾巴,用狐血为他续了七日命。
小师父?男人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可是冻着了?
桃灼这才惊觉自己眼眶发烫。她慌忙低头,却见男人腰间半片玄铁虎符,正泛着和自己掌心相同的淡金色纹路——那是前世她用修为为他炼的护命符。
将军。她将玉牌塞进他掌心,明日卯时,万佛寺后巷。
第二章·雪夜诉前尘
后巷的雪积了三寸厚。桃灼蹲在墙根,看萧承煜将马拉到街角。他的玄色大氅扫过积雪,带起一片枯叶,正落在她脚边。
小师父带了什么?他解下围巾,露出脖颈处一道淡红疤痕,可是《地藏经》?
桃灼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布包解开时,飘出半片干桃花——正是她昨夜从佛前香炉里偷攒的。
将军可知,这满树桃花为何永不凋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萧承煜接过桃花,瞳孔微微收缩:小师父这是......
三百年前雁门关,将军战死那日。桃灼望着他眉间的朱砂痣,我用狐尾扫落佛前的桃花,铺在你尸身上。佛说,用千年修为换你一缕生魂,我便成了这寺里的小沙弥。
萧承煜的手猛地收紧,干桃花在他掌心碎成金粉:你......你是那只白狐?
不止。桃灼解开发带,乌发披散下来,五百年前三塔寺雷劫,我替你挡了九道天雷;两百年前江南瘟疫,我用妖丹熬了三日药汤;上个月将军府后巷的刺客......她掀起僧衣下摆,露出心口淡粉色的旧疤,这道伤,是替将军挡的淬毒短刃。
雪越下越大。萧承煜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进怀里。他身上的沉水香混着雪气,与她梦中的味道分毫不差。
傻狐狸。他的声音哑得厉害,我早该认出你。那年你在雁门关外的破庙,替我舔伤口时,舌尖是甜的;上个月我醉酒摔下马,是你背我回府,发间沾着桃花;还有......他低头吻了吻她眉心的朱砂痣,每次靠近你,我这儿的朱砂痣就发烫,像是要烧穿皮肉。
桃灼的眼泪落在他肩头,瞬间凝成冰晶。她想起前世种种:他在佛前为她求的长生牌,她在轮回里为他燃的续命香,还有那年在奈何桥边,他用剑挑着孟婆汤碗说:桃灼,若有来生,我要你做我的妻,不要做佛前的灯芯。
可如今......她摸出怀里的染血护身符,将军要去征讨叛军,这一去凶险......
所以你要替我活着。萧承煜将护身符塞进她掌心,这符是我用战刀上的血喂大的,能挡三次致命伤。记住,若有一日我死了,你要去万佛寺后山,在那株老桃树下等我。
桃灼的指尖抚过护身符上的并蒂莲纹,那是她前世与他许下的轮回誓言。她忽然笑了,眼泪却落得更凶:将军可知,我早已用千年修为换了这世的相遇?若你死了......
没有若。萧承煜捧起她的脸,我萧承煜活了这三十年,等的就是与你再续前缘。小灼,等打完这仗,我娶你。
巷外传来梆子声,三更了。桃灼望着他眉间的朱砂痣,突然想起昨夜梦境里那尊佛像。佛指尖的桃花串断了一截,花瓣正落在她掌心——原来不是前世的业障,是今生的劫数。
第三章·桃花祭英魂
元丰四年的战报来得比雪还急。
桃灼在佛前抄经,墨汁滴在南无阿弥陀佛上,晕开一片血渍。她盯着供桌上的护身符,那上面的并蒂莲不知何时全红了,像浸透了血。
小师父。小沙弥阿空慌慌张张跑进来,将军府的人说,萧将军中了埋伏,在青峰岭......
桃灼的指尖刺痛。她摸向心口,那里的旧疤突然裂开,渗出的不是血,是金粉——与前世燃尽修为时一模一样。
备马。她扯下僧衣,露出腰间的桃木剑,带三坛素酒,去青峰岭。
青峰岭的血已经凝住了。桃灼跪在尸堆里,从百具敌尸中翻出萧承煜。他的玄色大氅被砍得褴褛,胸口插着三支毒箭,眉间的朱砂痣却依然红得灼眼。
小灼......他突然睁开眼,我就知道你会来。
桃灼的眼泪砸在他脸上:不是说好了要娶我吗?
傻狐狸。萧承煜摸出怀里的玉牌,这玉牌......还你。
桃灼将玉牌按回他心口:我要你戴着。她解开发带,乌发如瀑垂落,你看,我早把轮回的印记刻在这里了。
萧承煜笑了,伸手替她理了理乱发:原来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日在万佛寺,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眼熟......
现在懂了吗?桃灼取出护身符,按在他伤口上,我用千年修为换你三世平安,可这一世......
够够了。萧承煜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这儿跳得好好的,你闻闻,是我心跳的声音,不是佛前的檀香。
桃灼的眼泪滴在他伤口上,金粉遇血,腾起阵阵白烟。她想起前世种种:他为她挡下的天劫,她为他燃尽的修为,还有那年在须弥山巅,佛说情劫难渡,需用千年轮回偿。
承煜。她轻轻吻他的唇,这一世,换我护你。
她咬破舌尖,将血喂进他口中。妖丹的灵力顺着血脉涌进他心口,毒箭的伤口开始愈合。桃灼的乌发渐渐变白,耳后的朱砂痣褪成淡粉——她在燃尽修为。
小灼!萧承煜抓住她的肩膀,你要做什么?
将军说过要娶我。桃灼笑着,可佛前灯芯,总得燃尽了才能换灯油。
她的身体开始透明,像一片被风吹散的桃花。萧承煜慌忙抱住她,却只触到一片虚无。最后那刻,他听见她在他耳边说:去万佛寺后山的老桃树,那里有我给你攒的三世桃花。
青峰岭的风卷起漫天桃花。萧承煜抱着逐渐透明的桃灼,终于明白为何这满山的桃花永不凋零——原来每一片,都是她用千年修为换的、与他相遇的机会。
他摸出怀里的玉牌,上面不知何时刻满了字:桃灼爱萧承煜,三生三世,永不相负。
那是她用指甲一笔一划刻的。
第四章·桃烬化春风
三个月后,万佛寺的老桃树开了满树花。
萧承煜跪在树下,面前摆着三坛素酒,和半块染血的护身符。他腕间系着并蒂莲玉牌,那是他用桃灼的妖丹碎片重新铸的。
小灼。他倒了碗酒,今日是将军府大婚的日子,可我谁都没请。
风卷起一片桃花,落在酒碗里。萧承煜望着花瓣上的金纹,突然笑了:你说要我等你,在老桃树下。我来了。
树后传来脚步声。萧承煜抬头,看见穿月白僧衣的姑娘站在光影里,耳后三粒红痣排成梅枝状,眉间一点朱砂痣红得灼眼。
将军等很久了?她浅笑,我替你扫了佛前的桃花,这次......换你替我簪花。
萧承煜颤抖着取出白狐毛簪子——那是他用桃灼前世落的毛编的。他将簪子插入她发间,抬头时,看见她眼中映着自己,和漫天桃花。
小灼。他说,这次,换我做你掌心的明珠。
姑娘笑了,指尖拂过他眉间的朱砂痣:好。但先陪我去趟雁门关,我要替你看看,当年那株被战火焚毁的桃树,如今......
开了。萧承煜替她说完,开了满树的花,和你一样美。
风卷起漫天桃花。老桃树的年轮里,刻着三世的情劫,和永不熄灭的、佛前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