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卷在案上铺成一片。
裴砚的指尖抚过最新拼合的绢帛,上面的字迹比以往更狰狞——是苏棠的血,混着泪,在抄家夜的慌乱中写下的《狱中吟》。
“……缇骑破门如裂帛,阿爹跪雪唤天恩。阿娘抱我藏妆奁,刃落颈侧血漫襟……”他低声念着,喉间发涩。苏棠坐在他对面,素衣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腕间一道淡青的瘀痕,像道褪不去的锁链。
“这不是全部。”她忽然开口,指尖点向绢帛边缘一处模糊的水渍,“这里……该有更重要的东西。”
话音未落,那水渍竟像活了般晕开。裴砚屏住呼吸,看着墨迹重新流动,补全了被撕毁的部分:
“……我抱锦匣欲从狗窦出,却被阿九拽住。他说‘夫人莫怪,新乐部许我黄金百两’。阿娘撞上来护我,他……他竟抽刀砍向亲母!”
苏棠的声音陡然拔高,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裴砚看见她眼底泛起血色,案上的烛火被她的气浪震得摇晃,映得她广袖上的暗纹忽明忽暗——那是半朵烧焦的莲花。
“锦匣里有《中和乐谱》。”她一字一顿,像在刻进骨头里,“我娘临死前塞给我,说‘棠儿,这是你的命,也是天下人的命’。”
裴砚终于明白,为何苏棠执念至此。这不是简单的冤屈,是一个乐者用性命守护的理想。
“《中和乐谱》到底写了什么?”他轻声问。
苏棠闭了闭眼,琴音自袖中流淌而出。这次不是《梅花三弄》,不是《阳关三叠》,而是一段从未听过的旋律——低回处如泣如诉,激昂处振聋发聩。裴砚忽然觉得,自己听见了田间农人的叹息,听见了织户机杼的嗡鸣,听见了市井孩童的笑闹……
“它能让人听见真心。”苏棠睁开眼,眼底有星子在闪,“帝王听,能知百姓疾苦;将士听,能念故乡明月;孩童听,能懂父母恩重。这不是取悦君王的乐,是……是民声。”
“所以他们要毁了它。”裴砚攥紧拳头,“因为这乐声,会掀翻他们的金銮殿。”
窗外忽然响起瓦片轻响。
两人同时抬头。月光下,一道黑影掠过东墙,手中似乎攥着什么东西。苏棠脸色骤变:“是新乐部的人!他们追踪残卷气味来了!”
话音未落,书房门被撞开。
三个蒙脸人持刀而入,为首者左脸有道刀疤,盯着案上的残卷,喉间发出低笑:“苏姑娘,主上说了,只要你交出《中和乐谱》,留你全尸。”
苏棠起身,素衣在风里猎猎作响。她指尖虚点,三人手中的刀突然互撞,火星四溅。“就凭你们?”她冷笑,“当年围杀我全家时,怎么没这么硬气?”
刀疤脸狞笑:“此一时彼一时。主上请了玄门术士,你这怨灵,撑不过子时!”
裴砚猛地站起,抓起案上的镇纸砸过去。镇纸擦着刀疤脸耳边飞过,撞碎窗棂。趁三人分神,他拽住苏棠手腕:“走!去荷池!那里有锦匣!”
苏棠愣住:“你……你怎么知道?”
“老仆死前攥着的纸团,有锦匣线索!”裴砚拉着她往外跑,“他说‘锦匣沉塘’,荷池底一定有机关!”
两人冲出书房,身后传来刀疤脸的怒吼。月光下,荷池泛着冷光,裴砚记得苏棠说过,锦匣藏在“最深的淤泥里”。他咬咬牙,纵身跃入池中。
冰冷的湖水灌进鼻腔。裴砚摸到池底的淤泥,指尖触到一块凸起的石板。他用尽力气推开,果然看见个铜制锦匣,锁孔里插着半截玉珏——正是苏棠腕间那枚!
“接住!”他将锦匣抛出水面。
苏棠接住锦匣,指尖颤抖着抚过玉珏。锁“咔嗒”一声开了。她取出里面的绢帛,月光下,《中和乐谱》的标题赫然在目。
“快走!”裴砚拽着她往岸上爬。
刀疤脸的笑声从身后传来:“晚了!玄门术士已到,这荷池……”
话音戛然而止。
裴砚回头,看见苏棠站在荷池边,广袖无风自动。水面浮起万千红叶,每片叶子都刻着乐谱残章。红叶聚成巨浪,将三个黑衣人卷入池中。刀疤脸的惨叫被水声吞没,水面很快恢复平静,只余几缕血丝缓缓扩散。
“这是……”裴砚震惊地看着她。
“他们该死。”苏棠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但我不能杀他们。我要让他们活着,告诉主上——《中和乐谱》,永远不会被毁。”
她转身看向裴砚,眼中泪光闪烁:“谢谢你,裴公子。你让我明白,冤屈不该是困住我的锁,是让更多人听见乐声的号角。”
月光漫过她的脸,裴砚忽然觉得,眼前的苏棠不再是飘荡的怨灵,而是真正的乐仙——她的光芒,足以照亮这黑暗的世道。
远处传来更鼓,已是三更。
裴砚握紧怀里的残卷,知道这场与时代的对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