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雪落了第三场时,西市的“鲤琴祠”前多了串红珊瑚串。
串子是用极细的红线穿的,每颗珠子都像浸了蜜的琥珀,里面封着半片红鳞——是从老槐树上飘落的,被阿菱用竹镊子小心翼翼夹起来,串成了项链。她戴着项链坐在祠门口的青石板上,指尖抚过琴弦,弹的是《卖花调》的变调:“正月里来雪初霁,红鲤驮春过渭溪……”
李慕白蹲在她身边,往炉子里添着松枝。琴身的焦尾处泛着暖黄,与雪光相映,像极了当年乐墟里那盏永不熄灭的青铜灯。
“先生,”阿菱忽然抬头,盲眼对着他的方向,“我昨夜又梦见红鲤哥哥了。”
李慕白的手顿了顿。松枝在炉里噼啪作响,混着远处卖糖葫芦的吆喝,像首没谱的曲子。
“他说……”阿菱歪着头,嘴角扬起笑,“他说渭水畔的桃花开了,要我去看看。”
李慕白望着祠外的雪,忽然想起三百年前那个暮色。那时他抱着断弦的焦尾琴坐在渭水畔,红鲤驮着他冲进星河,鳞片落进他琴箱,成了如今这把“鲤琴”的琴弦。
“好。”他说,“等雪化了,我带你去。”
一、市井里的仙乐
春分时,长安的街头飘满了杏花香。
李慕白在东市的茶棚里支起琴案。茶棚的布帘是蓝印花布,檐角挂着铜铃,风过时叮咚作响。他弹的是《幽兰操》,却不像从前那样规规矩矩——第二拍加了卖花阿婆的吆喝,第三拍揉进酒肆的猜拳声,第四拍混着孩童追纸鸢的笑声。
茶客们起初还端着茶盏发愣,后来竟跟着琴音哼了起来。卖炊饼的老汉拍着桌子打拍子,绣娘把绣针敲在绷子上应和,连最拘谨的教书先生都放下书卷,用戒尺敲着桌沿:“妙啊!这才是活的琴音!”
阿菱坐在茶棚角落,盲眼朝向琴案的方向。她的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跟着琴音的节奏。李慕白偶尔瞥她一眼,见她嘴角总挂着笑,像揣着团小火。
二、红鲤踏春归
清明前三日,渭水的冰化了。
李慕白带着阿菱沿着柳堤走。河岸的桃花开得正艳,花瓣落进河水里,像撒了满河的星子。阿菱走得很慢,却始终没扶拐杖——她的盲眼不知何时能看见些模糊的影子了,她说:“能听见花开的声音,能听见风里的琴音,够了。”
走到当年红鲤驮他上岸的老槐树下时,阿菱突然停住脚步。
“先生,”她轻声说,“他来了。”
李慕白抬头。
槐树枝桠间,飘着片红鳞。它比从前大了些,泛着珍珠般的光,尾鳍却软软垂着,像片被风揉皱的绸缎。红鳞轻轻落在阿菱的琴盒上,与她颈间的红珊瑚串相碰,发出细碎的“叮铃”声。
“是鲤琴铃。”李慕白说。
阿菱伸出手,指尖触到红鳞的刹那,整座槐树突然活了过来。
枝桠间的红鳞化作人形——是红鲤(阿砚)。他穿着月白襦裙,发间别着朵半开的野菊,眼尾的泪痣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他的脚下没有影子,却带着股清冽的香气,像极了乐墟里的星尘。
“阿菱。”他唤道。
阿菱的眼泪刷地落下来。她扑进红鲤怀里,指尖触到他温热的肌肤——这一次,不再是雾气,而是真实的温度。
“我听见了。”阿菱抽噎着,“听见渭水的风声,听见卖花阿婆的吆喝,听见……”她抬头看向李慕白,“听见先生的琴音里,藏着三千年的人间烟火。”
三、弦歌永不歇
入夏时,鲤琴祠的壁画添了新内容。
画上是三个身影:李慕白抱着焦尾琴坐在渭水畔,红鲤驮着他踏浪,阿菱站在老槐树下弹琵琶。壁画的颜色比从前更鲜艳,红鲤的鳞片泛着金光,阿菱的眼睫上沾着晨露,李慕白的琴箱上刻着“乐归人间”四个大字。
每晚月上东墙时,祠里的琴音便会响起。有时是《卖花调》,有时是《幽兰操》,有时是阿菱新谱的《春归引》。琴音响起的刹那,壁画上的红鲤会游动,尾鳍扫过的地方渗出星屑,落进供桌上的青瓷碗里。
茶棚的茶客们说,这是“仙乐”。
李慕白却知道,这不是仙乐。这是卖花阿婆的竹篮里野菊的香,是酒肆里酒坛碰撞的响,是孩童追纸鸢时撞落的桃花,是阿菱指尖触到琴弦的温度,是红鲤化入人间时,那缕不肯散去的、最鲜活的人间烟火。
终
渭水的晚风裹着花香吹来。
李慕白坐在鲤琴祠的屋顶上,怀里抱着焦尾琴。远处传来阿菱的琴音,混着卖花阿婆的吆喝、酒肆的猜拳声、孩童的笑声,像首没谱的曲子,却比任何仙乐都更动人。
红鲤(阿砚)倚在檐角,望着人间的灯火。他的指尖轻轻拨过空气,溅起细碎的星屑——那是乐墟里未散的琴魂,是三千年未断的人间弦歌。
“阿砚,”李慕白忽然开口,“你说,天庭可曾听过这曲子?”
红鲤笑了,眼尾的泪痣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他们听得见。”
“那他们……”
“他们怕的从来不是琴音。”红鲤的声音混着风声,“是怕凡人,终于学会了,用自己的心跳,谱自己的曲子。”
夜更深了。
李慕白拨动琴弦。
琴音响起的刹那,整座长安城的灯火都亮了。
那是人间最盛大的弦歌,是三千年来未断的、最鲜活的、最温暖的——
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