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的晨光漫过老槐树时,阿月正踮着脚往绣楼窗棂上贴新纸。米浆混着槐花香抹在窗纸上,她指尖沾了点金粉,在“百子千孙图”的并蒂莲上点了一点——这是陈砚之教的,“金粉要等太阳出来再点,这样莲花才不会褪色”。
“阿月姐!”小桃的声音从院门外飘进来,“陈公子和李财主家的伙计抬着东西来了!”
阿月手一抖,金粉洒在窗纸上,倒像给莲花添了层薄露。她顺着楼梯跑下去,只见院门口停着两顶青布轿,陈砚之掀开轿帘,怀里抱着个朱漆木盒;李财主的伙计扛着个大红漆箱,箱盖上还系着红绸。
“阿月姑娘。”陈砚之的声音清清爽爽,“这是我从苏州绣坊订的绣线,你上次说要做百子千孙被,线色还差几种。”他又指了指木盒,“我娘留下的绣谱,她说要传给你。”
李财主的伙计放下箱子,嘿嘿笑了两声:“李财主说,当年的旧账两清了,这箱是给两位姑奶奶的添妆——说是要绣并蒂莲的喜服,得用最好的杭绸。”
阿月望着箱子上的“陈记药行”暗纹,想起昨夜陈砚之在药庐里说的话:“我重开了药行,就叫‘陈记药行’,和张家绣坊对门。”原来他早就在计划,早就在等这一天。
“快搬进来。”苏绣娘从屋里迎出来,鬓边的珍珠簪子晃了晃,“阿灼昨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说要给阿月姐绣并蒂莲的鞋面。”
阿灼的声音从灶房传来,带着点雀跃:“阿月姐!我煮了桂花糖粥,你快来尝尝!”
阿月跟着陈砚之往院里走,路过药庐时,看见阿灼正踮着脚往门楣上挂红绸。她的左手还缠着粗布,却把红绸系得端端正正,“陈公子说,这红绸要等我们成了亲才剪,可我想提前挂上,图个吉利。”
陈砚之的喉结动了动,从袖中摸出个红布包:“这是我娘的银簪子,她说要给阿灼当嫁妆。”他替阿灼理了理碎发,“等过了中秋,我们就去镇上请最好的绣娘,给你打对金镯子。”
阿灼的脸腾地红了,低头揪着红绸角:“谁、谁要那么麻烦……”
“不麻烦。”陈砚之望着她腕间的红绳,“我娘说,红绳要戴到出嫁那天,可我想让它跟着你,一辈子。”
苏绣娘端着糖粥出来,看见这一幕,眼眶微微发红。她想起昨夜在祠堂,和张老员外的牌位说话:“老哥哥,你看,孩子们都好好的。”
“阿月,”陈砚之突然说,“我想把药庐和绣坊合并。”
阿月正舀糖粥的手顿了顿:“合并?”
“嗯。”陈砚之展开绣谱,“我娘的绣谱里有药囊、绣绷、百子被的图样,你的绣线最是金贵。我们可以做‘药绣’——绣囊里装药材,绣绷上绣药方,既体面又实用。”他翻到一页,“你瞧,这是我娘当年给盐商绣的‘十香散’绣囊,现在正好能派上用场。”
阿月接过绣谱,指尖抚过上面的并蒂莲:“好。”
“还有,”陈砚之从木盒里取出个青瓷瓶,“这是我新制的‘合欢香’,用陈皮、艾草、还有你绣的并蒂莲熏的,放在屋里能安神。”他递给苏绣娘,“阿姨,您试试。”
苏绣娘接过瓷瓶,揭开盖子,一股清甜的香气漫出来。她想起二十年前,陈阿公总在药庐里熏这种香,“那时候药庐的香气,和现在一模一样。”
院外传来一阵笑声,是铁柱扛着根竹篙进来,后背还背着个粗布包裹。“阿月,我给你买了新绣绷!”他放下包裹,脸上蹭着块泥,“王媒婆说,镇上最好的木匠做的,榫卯结构,能用一辈子。”
阿月打开包裹,红漆绣绷上雕着并蒂莲,和她丢的那只一模一样——原来铁柱昨夜翻遍了全镇的木匠铺,才找到这只。
“铁柱哥,”阿灼从灶房跑出来,“你买的蜜饯呢?”
铁柱挠了挠头,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在这儿!我今早去镇上,看见李财主家的伙计卖蜜饯,就买了两斤。”他剥开糖纸,递给阿灼,“你尝尝,和当年陈家的一模一样。”
阿灼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漫开。她望着铁柱手背上的擦伤——是今早搬箱子时蹭的,突然想起昨夜在破庙,陈砚之给她包扎伤口时说的话:“铁柱哥是个实心人,你要好好待他。”
“铁柱哥,”阿灼轻声说,“等我们成了亲,你和阿月姐要做我们的证婚人。”
铁柱的脸一下子红了,比他的蓝布衫还红:“我、我……”
“好。”陈砚之笑着应下,“等中秋夜,我们在院子里摆桌酒,把李财主、王媒婆都请来。”
苏绣娘把糖粥分给众人,阿月和阿灼坐在绣楼前的石凳上,绣绷搁在膝头。阿月的金线在阳光下泛着暖光,阿灼的绣针上下翻飞,绣的是并蒂莲的花茎——“这根要粗些,”阿灼说,“像陈公子的胳膊,能撑得住家。”
“阿灼,”阿月突然说,“昨夜我翻娘的箱子,看见块红盖头。”
阿灼的手顿了顿:“我也有块,是陈砚之从苏州带来的,绣着百子千孙图。”
“我们的红盖头,”阿月笑了,“要叠在一起。”
“嗯。”阿灼的声音轻得像槐叶,“等我们老了,坐在老槐树下,就把红盖头拿出来,给孙子孙女讲今天的故事。”
远处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是王媒婆来报喜了。她举着红绸,扭着腰肢:“两位姑奶奶!李财主说了,中秋夜要摆十桌流水席,把全村人都请来!”
阿月和阿灼相视而笑。阿灼腕间的红绳晃了晃,和陈砚之腰间的平安结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铁柱蹲在旁边,正给小桃编草蚂蚱,草叶在他粗粝的手指间翻飞,像在绣一朵花。
风卷着槐花香掠过,吹得绣绷上的并蒂莲沙沙响。阿月望着眼前的景象,忽然想起昨夜在界碑下,四人围坐时的对话——
“以后,药庐和绣坊就叫‘药绣同心’吧。”陈砚之说。
“好。”阿月应下,“同心,同心。”
“那我们的孩子,”阿灼摸着小腹,“就叫‘陈念绣’‘陈念绷’,好不好?”
“不好。”铁柱突然说,“要叫‘陈念月’‘陈念灼’,这样才像一家人。”
众人皆笑。阿月摸着腕间的红绳,想起张老员外临终前的话:“陈兄,等药庐重建那天,我一定带着蜜饯去接你。”原来有些遗憾,要等二十年才能圆满;有些真心,要穿过岁月的尘埃,才能被看见。
“阿月姐,”阿灼突然拽她的袖子,“你看!”
阿月抬头,看见陈砚之正把药囊挂在绣楼门口,药囊上绣着并蒂莲,和她的绣绷是一对。阳光透过槐树叶洒下来,在药囊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极了二十年前,陈阿公把绣囊递给苏绣娘时的模样。
“阿灼,”阿月轻声说,“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甜的。”
阿灼笑着点头,腕间的红绳和陈砚之的平安结缠在一起,像两根永远解不开的线。风里飘来糖粥的甜香,混着新晒的绣线和药草香,漫过老槐树,漫过界碑,漫向更远的未来。
(第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