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祠堂。那扇沉重得如同地狱之门的乌木大门,在苏晚被粗暴拖拽而入的瞬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如同巨兽磨牙般的呻吟。门轴转动带起的阴风,裹挟着陈年香灰、腐朽木料和冰冷石砖的气息,劈头盖脸地砸来,瞬间冻结了她脸上尚未干涸的泪痕。祠堂内光线昏昧,唯有高耸的紫檀木神龛前,几盏长明海灯摇曳着豆大的、惨绿幽光,将无数层叠的、刻着冰冷名讳的牌位影子拉扯得如同幢幢鬼影,在四壁投下扭曲晃动的、令人窒息的巨大阴影。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祠堂中央,乌泱泱站满了人。沈家几位须发皆白、身着深色团花锦袍的族老端坐在上首紫檀木太师椅中,面色沉凝如铁铸,眼神浑浊却带着审视蝼蚁般的冰冷威压。白长川立在族老身侧稍后,双手拢在袖中,面上是一贯的沉稳持重,唯有一双眼睛深不见底,目光如同滑腻的蛇信,无声地扫过被推搡到祠堂中央、如同待宰羔羊般的苏晚,又掠过祠堂门口那片被幽暗笼罩的角落。白芷则被几个丫鬟簇拥着,远远站在一根粗大廊柱的阴影里,手里捏着一方崭新的、绣着缠枝莲的冰丝帕子,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帕角,目光落在祠堂高悬的匾额上,神色淡漠疏离,仿佛眼前上演的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陈景璋玄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立在祠堂中央最亮的光晕边缘。他嘴角噙着那抹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棱,牢牢锁定在苏晚身上。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手下。
一个陈家护卫立刻上前一步,动作粗暴地将那个散开的粗布包袱连同里面滚落出来的、刺目的洁白川贝母,一股脑地掼在祠堂冰冷坚硬的青石地上!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祠堂内激起空洞的回响!那堆价值千金的药材在尘土中滚动,如同被践踏的珍珠,散发着绝望的清冷光泽。
“人赃并获!”陈景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冰锥凿入每个人的耳膜,“沈家百年清誉,竟毁在一个低贱婢女之手!监守自盗,窃取库房重药!此等恶行,天理难容!”他目光转向几位族老,语气陡然转厉,“若不严惩,何以正家规?何以告慰沈氏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依陈某之见,当立即送官!严刑拷问!以儆效尤!”
“送官”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祠堂内凝滞的空气里!几位族老眉头紧锁,目光交汇间,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惊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白长川的眉头也微微蹙起,似在权衡。白芷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目光终于从匾额上移开,落在苏晚那张惨白如纸、布满泪痕和尘土的脸上,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如同被苍蝇惊扰般的厌恶,随即又迅速移开。
苏晚被两个护卫死死按着肩膀,枯瘦的身体如同风中残叶般剧烈颤抖。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被逼至绝境的、近乎疯狂的火焰!她死死盯着陈景璋那张阴冷得意的脸,喉咙里爆发出嘶哑的、如同泣血般的呐喊:“我没有!是陷害!是你们陷害我!那东西……那东西根本不是我……”
“住口!”一声厉喝骤然打断她!声音来自祠堂门口那片被幽暗吞噬的角落!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沈砚的身影,如同从地狱深渊里挣扎爬出的幽魂,出现在祠堂门口那片浓重的阴影里。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的寝衣前襟,已被大片暗红发黑的血污浸透,如同开满了狰狞的死亡之花。脸色惨白得如同新糊的窗纸,嘴唇却泛着诡异的青紫色,嘴角残留着一抹尚未擦净的、粘稠的血痕。他枯瘦的身体摇摇欲坠,全靠身后一个面无人色的小厮用尽全身力气搀扶着,才勉强没有瘫倒。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曾经沉寂如古井的眸子,此刻却如同被投入了烧红的炭块,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绝望的火焰!那火焰深处,是翻腾的惊涛骇浪,是撕心裂肺的剧痛,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狂怒!然而,这一切都被一层强行凝结的、坚冰般的死寂死死封冻!只余下瞳孔深处那两点如同寒星般刺目的、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光!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沉重的、带着冰碴的锁链,缓慢地、艰难地抬起,越过祠堂中央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越过那堆刺目的川贝母,最终,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牵引着,死死地、钉在了苏晚那张因绝望呐喊而扭曲的脸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
苏晚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又仿佛被滚烫的岩浆灼烧殆尽!她看到了!她清晰地看到了沈砚眼底那片翻腾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看到了那被强行冰封的、深入骨髓的剧痛!更看到了……那冰层之下,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正在……一点点……熄灭!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如同毒蛇的獠牙,瞬间刺穿了她的心脏!她张着嘴,喉咙里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刷着她布满尘土和血污的脸颊!
沈砚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身旁小厮的手臂,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扯,带着令人心碎的嘶鸣!胸腔深处翻涌的血气再次上涌!他猛地咬紧牙关!齿缝间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苍白的脸颊上瞬间涌起一片不正常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病态潮红!
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翻腾的火焰已被一种死寂的、近乎虚无的冰冷彻底取代!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他缓缓抬起那只沾满自己血迹的、枯瘦如柴的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如同风中残烛!那颤抖的指尖,在祠堂内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在苏晚那绝望到凝固的视线里,极其缓慢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宣判死刑般的沉重力量,笔直地指向了祠堂中央那个被按跪在地的、瘦小身影!
“……是……她……”沈砚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撕扯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令人心悸的破碎感,“……偷……窃……库……房……重……药……”
“轰——!”
苏晚的脑子里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炸雷!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景象、所有的感知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离!她只看到沈砚那只沾满血迹、指向自己的枯手!只听到那如同冰锥般刺入骨髓的“偷窃”二字!整个世界在她眼前轰然崩塌!碎裂!化为齑粉!一股无法形容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钢刀,狠狠捅进她的心脏!再疯狂地搅动!切割!将她整个人从内到外彻底撕碎!
“不——!”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惨嚎,终于冲破了她被剧痛扼死的喉咙!她猛地挣扎起来!如同被投入滚油中的活鱼!枯瘦的身体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竟瞬间挣脱了护卫的钳制!她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伸出那双布满裂口和老茧、沾满尘土的手,疯狂地抓向沈砚的方向!仿佛要抓住那最后一点即将彻底熄灭的微光!抓住那将她推入深渊的、却又让她刻骨铭心的身影!
“少爷!少爷——!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你信我!你信我啊——!”她嘶喊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深入骨髓的绝望!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脸上的尘土和血污,在她枯槁的脸上肆意横流!
然而!她的指尖距离沈砚那片染血的衣角只有咫尺之遥时!两个如狼似虎的护卫已经再次扑上!更粗暴、更凶狠地将她死死按倒在地!膝盖重重撞击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发出沉闷的钝响!剧痛瞬间传遍全身!她的脸被狠狠按在粗糙、布满灰尘的地砖上!冰冷的尘土呛入口鼻!她只能徒劳地挣扎着,发出呜呜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绝望呜咽!
沈砚的身体在苏晚那声撕心裂肺的“少爷”喊出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剧震!一口鲜血再也无法抑制!猛地从紧咬的牙关缝隙中狂喷而出!暗红的血雾如同凄厉的烟花,瞬间染红了他惨白的下颌和前襟!他眼前一黑!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般,软软地向后倒去!被身后惊恐的小厮死死抱住!
“……逐……出……府……”沈砚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游丝,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冰冷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他生命中最后一点残存的气力!“永……世……不……得……踏……入……沈……家……门……墙……!”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沈砚的头颅猛地向后一仰!深陷的眼窝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与空洞!他彻底昏死过去!如同一个被彻底掏空了灵魂的破败躯壳!
“少爷——!”苏晚的喉咙里爆发出最后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如同灵魂被彻底撕裂的尖啸!那声音穿透了祠堂沉重的死寂,带着无尽的绝望、不解、和被最信任之人亲手推入深渊的剜心之痛!她停止了挣扎,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生机般瘫软在地。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尘土和血污,留下两道冰冷的、绝望的湿痕。她死死地、死死地盯着那个昏死过去的身影,仿佛要将这最后一眼,连同这撕心裂肺的痛楚,一同刻进灵魂最深处,带入永恒的黑暗。
祠堂内一片死寂。唯有长明海灯幽绿的火焰在无声跳动,映照着牌位上冰冷的名讳,也映照着地上那滩刺目的血污和散落的、如同被遗弃垃圾般的洁白川贝母。陈景璋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终于彻底绽放,如同毒蛇露出了獠牙。他满意地扫过昏死的沈砚和瘫软如泥的苏晚,目光转向几位族老,微微颔首。
两名护卫粗暴地将苏晚从地上拖拽起来,如同拖拽一袋毫无价值的垃圾,毫不留情地向祠堂外拖去。她的身体软绵绵地垂着,脚尖在冰冷的地面上拖出两道长长的、绝望的痕迹。在即将被拖出祠堂大门的那一刻,她最后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目光越过祠堂内幢幢鬼影般的牌位,越过那滩刺目的血污,越过昏死过去的沈砚,最终,落在了角落里白芷的身上。
白芷依旧捏着那方冰丝帕子,静静地站在那里。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摆设。当苏晚的目光投来时,她甚至微微侧了侧头,避开了那绝望的视线,仿佛那目光带着某种令人不悦的污秽。她抬起手,用帕子极其优雅地、轻轻拂了拂自己鬓角一丝并不存在的微尘。那动作轻柔、从容,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令人心寒的漠然。
苏晚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一滴冰冷的泪,无声地滑落,滴在祠堂门槛外冰冷的石阶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随即被拖拽的脚步碾过,了无痕迹。
沉重的乌木祠堂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最后一丝光线被彻底吞噬,只留下门外呼啸的、如同鬼哭般的深秋寒风,卷起满地枯黄的辛夷落叶,打着旋儿,将她单薄的身影彻底吞没在无边的黑暗与绝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