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姑娘,曹档头求见,说是有……苏明堂苏大人案子的最新进展,需即刻禀报千岁爷。”
福伯嘶哑低沉的话语,如同投入寂静深潭的石块,在璃璟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苏明堂!父亲!
这个名字,如同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烙印,带着原主残存的巨大悲恸与她自己刻意压下的、对自身来历的隐忧,在这一刻,被猝然揭开,鲜血淋漓。
她猛地转头,看向床榻上沉睡的裴容。他眉宇间带着深沉的疲惫,呼吸均匀,显然已陷入极度需要休息的熟睡之中。今日刑场监斩,已将他身心摧残至极限,此刻任何打扰,都无疑是残忍的。
一边是沉睡中难得安宁的他,一边是关乎她身世、甚至可能牵扯更广的父亲旧案。
璃璟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指尖瞬间冰凉。她该怎么办?叫醒他?还是……
“千岁爷刚歇下,”她强迫自己稳住声音,对着门外的福伯低声道,“能否请曹公公稍候,或是……明日再禀?”
门外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曹焱刻意压低的、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急迫的声音:“苏姑娘,此事关系重大,线索稍纵即逝,恐怕……等不到明日。”
线索稍纵即逝!
璃璟的心狠狠一沉。她看着裴容沉睡的侧脸,又想起那本蓝皮杂书上关于“寒茴萝”的记载,想起裴容曾对父亲案卷的了如指掌……父亲的案子,恐怕远非简单的科举舞弊,其中牵连,或许比想象中更深。
不能错过!
她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福伯,请曹公公至外间书房稍候,”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我稍后便来。”
脚步声远去。
璃璟轻轻为裴容掖好被角,确认他并未被惊醒,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出内室,来到了外间书房。
曹焱果然等在那里,依旧是那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只是眉宇间少了平日的阴戾,多了几分凝重。他看到璃璟独自出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并未多问,只是拱手为礼:“苏姑娘。”
“曹公公,”璃璟福了福身,直截了当地问道,“不知……家父的案子,有何进展?”
曹焱看了一眼内室的方向,压低声音道:“我们安插在都察院的一名暗桩,今日趁乱,从封存的旧档中,找到了一份当年主审官员私下记录的……手札残页。”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边缘已然泛黄破损的纸片,递到璃璟面前。
“残页上提及,苏大人当年之所以被迅速定罪,除了那些似是而非的‘证据’,更重要的是,他似乎在暗中调查一桩……涉及江南漕运、数额巨大的贪墨案,并因此……触碰了某些不该碰的人。”
江南漕运!贪墨案!
璃璟的心跳骤然加速。她接过那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残页,指尖微微颤抖。借着书房昏暗的烛光,她看到上面是略显潦草的字迹,确实提到了“苏明堂”、“漕运”、“银钱”、“背景极深”等零碎词语,言语间透露出记录者当时的犹豫与不安。
“这手札的原主是?”璃璟急切地问。
“原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赵文渊。”曹焱答道,“也是当年力主严查苏大人案子的官员之一。但他在苏大人定罪后不到半年,便因‘急病’暴毙家中。”
暴毙!
又是灭口!
一股寒意顺着璃璟的脊背窜上。父亲的案子,果然另有隐情!而且,牵扯到的势力,恐怕庞大到令人心惊!
“这份手札,可能作为翻案的证据?”璃璟攥紧了那残页,如同攥着最后的希望。
曹焱摇了摇头,面露难色:“仅凭这份残页,分量太轻,且来源……不便公开。对方既然能让一位三品大员‘急病’暴毙,其能量可想而知。我们目前需要更确凿的物证,或者……关键的人证。”
人证……物证……
谈何容易!
就在璃璟心绪纷乱、与曹焱低声交谈之际,内室的珠帘,忽然发出了极其轻微的碰撞声。
两人俱是一惊,同时噤声望去。
只见裴容不知何时已然醒来,正披着那件雪白的中衣,悄无声息地站在内室门口。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睡意未消,但那双凤眼却已恢复了惯常的清明与锐利,此刻正静静地看着他们,更准确地说,是看着璃璟手中那张泛黄的残页。
他醒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璃璟心中一阵慌乱,下意识地想将残页藏到身后。
“拿过来。”裴容开口,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却不容置疑。
璃璟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走上前,将那张残页递到了他手中。
裴容接过残页,就着烛光,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字迹。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东西。但璃璟却敏锐地察觉到,在他看到“江南漕运”、“背景极深”这几个字时,他那浓密的长睫,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赵文渊……”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听不出喜怒,“他的死,当年咱家也曾觉得蹊跷。只是当时……时机未到。”
他将残页随手放在书案上,抬眸看向曹焱:“还有吗?”
曹焱躬身:“目前只找到这些。但既然有了方向,卑职会加派人手,顺着漕运这条线继续深挖。”
“嗯。”裴容淡淡应了一声,挥了挥手,“你去吧,此事隐秘进行,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卑职明白!”曹焱领命,迅速退下。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裴容与璃璟两人。
裴容的目光,重新落回璃璟身上。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脸上未褪的激动、担忧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他的愧疚。
“吵到您了……”璃璟低下头,声音有些干涩。
裴容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朝她走近了一步。他抬起手,并非像往常那样带着审视或命令,而是轻轻抚上她依旧微凉的脸颊。
“害怕吗?”他问,声音低沉。
璃璟仰头看着他,在他深邃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了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关切,有了然,或许,还有一丝与她命运交织的沉重。
她轻轻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怕……但更想弄清楚真相。”
裴容的指腹在她脸颊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那微凉的触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安抚的力量。
“真相往往伴随着危险,”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比你在刑场外闻到的血腥气,更加腐臭,更加……致命。”
他的话语,如同最冷静的判词,敲打着璃璟的心。
“即便如此,”璃璟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臣女也想知道。”
裴容凝视着她眼中那簇不肯熄灭的火焰,许久,唇角几不可查地牵起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嘲讽,反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欣赏与……某种决断。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他收回手,转身走向书案,拿起那张残页,就着烛火,将其一角点燃。
橘红色的火苗迅速吞噬着泛黄的纸张,化作一小撮灰烬,飘落。
“记住,”他看着那跳跃的火光,声音冰冷而平静,“在你拥有足够的力量之前,知道的越少,活得越久。”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璃璟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眸子上,那里面仿佛有幽深的漩涡在流转。
“不过,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
他微微停顿,语气里带上了一种近乎残忍的、却又带着奇异诱惑的意味。
“从明日起,咱家教你……如何在这腐臭的泥沼里,活下去,并且……拿回你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