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的燕昭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像。方才仙长雷霆手段处罚弟子时,他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
可当林清珞好奇的目光第三次掠过他倚在舱壁的长剑时,他搭在膝上的食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随即,他看似随意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手臂自然垂下,恰好用袖口将那截寒光凛冽的剑刃完全遮住,让剑柄上的云纹转向了安全的里侧。
这个动作快如错觉,连他自己都未必意识到。
飞舟内很快恢复了寂静,那几个受罚的少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老老实实的在甲板上罚站。
次日清晨,第一缕霞光透过飞舟的舷窗,温柔地洒进船舱,恰好落在顾云归铺开的宣纸上。
林清瑶听得格外入神。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随着顾云归的手腕——看他如何起笔、如何运锋、如何收笔,连指节的细微动作都不肯放过。
她悄悄抬起手指,随着他的一笔一划,在空中认真摹写——横要平,竖要直,撇如利刃,捺似扫尘。
那认真劲儿,像是要把每一笔走势、每一个转折,都刻进心里去。
写着写着,林清瑶生出了几分感悟:这写字和做人竟是一个道理,都得守规矩。
一笔一画要横平竖直、有章有法,字才能写得端正好看;做人也得行得正、站得直,不贪小利、不耍心机,心里才能有底气,走起路来才稳当。
顾云归见她学得专注,便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的指尖一同在纸上运笔,声音温和得像山间清泉:
“你看,‘清’字左边是三点水,像溪水顺着石缝轻轻流动,透着清爽;右边是‘青’,是春天刚冒芽的嫩叶颜色,满是生机。它们合在一起,就是清澈、明亮的意思,就像你眼里的光一样。”
“至于‘瑶’字。”
他继续带着她写,笔锋轻移,墨迹如行云流水般自然铺开。
“左边是斜玉旁,代表玉石;右边是‘?’,读音同‘摇’。两个字合在一起,指像玉一样晶莹美丽的石头——所以这个字,也常用来比喻那些美好而珍贵的人和事物。”
笔尖轻轻一顿,收锋干净利落,“清瑶”二字落在纸上,字体清雅,仿佛真有微光在纸面流转。
林清瑶看着这两个字,心里暖融融的,忽然抬头问道:
“那‘珞’呢?清珞名字里的‘珞’,也是和玉有关吗?”
顾云归微微一笑,看向一旁的林清珞,提笔在砚台边轻轻刮了刮余墨,在纸上流畅地勾出一枚小巧玉佩的轮廓。
“‘珞’字左边是玉字旁,右边一个‘各’。”
他边画边解释。
“古时候的璎珞,就是用一块块美玉石头串成的珍贵饰物——所以它自然也和玉分不开。”
林清珞眼睛一亮,嘴角弯了起来:
“原来我们的名字,不光是美玉,还和漂亮的石头是一家呀!”
“是美玉,才不是普通石头呢。”
林明轩立刻纠正道。她学得最快,已经能歪歪扭扭地写出“林明轩”三个字了。
“顾大哥说了,夸人品好,都是用的美玉——”
她说着说着忽然眨了眨眼,转向顾云归。
“那……顾大哥,我的‘明轩’又是什么意思呀?”
顾云归微微一笑,执笔蘸墨,边写边温声解释:
“‘明’是光明通透,‘轩’意指气度不凡。合在一起,如美玉般澄澈,亦如君子般坦荡。”
林明轩听得眼睛一亮,声音里都带了几分雀跃:
“我就说嘛!”
她不自觉地挺直了背,仿佛那“光明通透”“气度不凡”八个字,正随着顾云归的笔尖化作一道暖流,悄悄淌入她心间。
“我们修仙的人,就该配这样的名字。”
日头渐渐升高,霞光洒满舱室,温柔地洒落在几人的肩头。
“我们来学‘仙’字。”
顾云归提笔,先在纸上落下一个端正的“人”字,又在上面添了一座峻拔的“山”。
“人立山巅,吞吐天地灵气,超脱凡俗——这便是‘仙’字最初的意味。”
林清瑶听得入了神,跟着提笔描画,可笔尖才刚落纸,就被燕昭打断了:
“不对。”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成仙之道,心性为根,术法为辅。空描其形,不过是个花架子。”
顾云归眉梢微微一挑:
“那依燕公子高见,这个字该怎么写才对?”
“至少该让这‘人’字站得稳当些。”
燕昭瞥了一眼林清瑶笔下歪歪扭扭的字,语气里带着几分嫌弃。
“你看她写的,活像是被山风吹歪的稻草人,软趴趴的,哪有半点仙人的风骨?”
林清瑶赶紧重新拿起笔,这一次格外认真,一笔一划地把“人”字的撇捺写得舒展又有力,像是要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笔尖上。
顾云归看在眼里,赞许地点了点头:
“不错,仙门修行,第一课便是要立身端正,心不歪,行才正。”
燕昭抱着剑斜倚在舱壁边,看似闭目养神,实则耳听八方。
林清瑶不小心将“宗”写成了草字头,他眼皮都没抬,便冷冷丢来一句:
“宗门是仙家清修之地,可不是让你种草的地方。”
一旁的顾云归见状,忍不住轻笑出声。随即,他转向燕昭,唇角轻轻一扬:
“总比有些人只会挑刺强得多。”
“我是怕你们把仙门文字教成凡间涂鸦。”
燕昭轻哼一声,却从袖中摸出一段炭笔,随手抛给林清瑶。
“毛笔用不惯,就先拿这个练。”
炭笔入手微凉,林清瑶握着它写了个“仙”字,果然顺手许多。她忍不住抬头问道:
“燕大哥一看便是习武之人,怎么会对笔墨之事也如此在行?”
燕昭眼皮微微一动:
“从前的师父教的。他是军伍里少有的读书人,总念叨着‘识字先明理,练武先修心’。”
林清瑶往前凑了凑,眼里满是好奇:
“那这位师父一定很了不起吧?能教出燕大哥这样的人。”
燕昭握剑的手指收紧,目光投向舱外翻涌的云海,仿佛望穿了二十年光阴——
当年师父弥留之际,用毕生军功与性命,为他换来一纸脱去世代军户之籍的文书,也换来了这凌霄宗特批的、带有枷锁的仙缘。
“待到炼气六层,须返凡尘,为王朝镇守边关二十载。”
这是恩,是债……
是他踏上仙途之初,便已注定的归途。
这些沉甸甸的旧事,他从未,也绝不打算向任何人提起。
林清瑶见他沉默不语,便也不再追问,谁心里还没有几个不愿说出口的秘密呢?
暮色渐渐漫入舱内,顾云归开始教大家写“缘”字。
燕昭从回忆中抽离,刚好听见这一句,不由轻嗤一声:
“什么仙缘凡缘,都不如手中这把剑来得实在。”
顾云归微微一笑:
“要是没缘分,清瑶她们怎么会遇见我们呢?”
燕昭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起身走到船窗边,望着窗外的流云。
是啊,二十年之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但此时此刻,他们真真切切地站在这里,正要一同前往仙门——
这才是实实在在的缘分。
随缘,就好。
林清瑶抬起头,夕照落进她眼里,映出一片暖色。
“能在这儿遇见大家,本就是最好的‘缘’!”
她望着纸上深深浅浅的字迹,心中仿佛被什么给点亮了。顾大哥教字时的专注,燕大哥冷言冷语下的关照,还有清珞恬静的笑容、明轩灵动的眼神……
都像是被细腻的笔锋揉进了墨迹里,化作无声的温暖。
原来同行的缘分、字里行间的天地,都是照亮前路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