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珩没有立即返回城南别院,而是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登上了府中最高的听雪阁。这一天发生太多事了,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理一理这纷乱的思绪。
听雪阁上,夜风呼啸,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凭栏远望,洛阳城的万家灯火在夜色中铺陈开来,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可谁能想到,在这繁华之下,竟隐藏着如此惊心动魄的暗流。半块虎符、残信、废太子遗孤、石太傅的血案、武安王的权谋……这些原本只存在于史册或父辈口中的旧事,如今竟活生生地撞到了他的面前。
若阮云归真是石砚之拼死保全的遗孤,他此时来到洛阳,意欲何为,难道当真只是为了给上官徽赠药,助她脱困?还是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那上官徽呢?她可知阮云归的真实身份?可知……那足以招致杀身之祸的秘密?
端木珩的眉头紧紧锁起。他发现自己竟不敢深想下去。无论她知情与否,与阮云归接触本身就是极大的危险。武安王萧煜的眼线无孔不入,今日望云轩的动静未必能完全瞒住……
端木珩眸中情绪翻涌,冬夜的寒风刮得他面颊生疼,却吹不散心中那团乱麻。他双手紧握栏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无论如何,眼下最重要的,是稳住局势,控制住阮云归这个最大的变数,防范武安王的下一步动作。至于上官徽……上官徽……他沉思着,他需要时间,需要更冷静地去观察、去判断,现下,他必须将她隔绝开来,既是保护,也是……一种不得已的控制。
主意已定,端木珩蓦地松了栏杆,眸中复杂情绪尽数遮掩。
远处传来了梆子声,四更天了。
端木珩转身之际,阁楼中央的棋桌撞入眼帘,棋盘之上,黑白子纵横交错,然有几枚白子却凌乱仓促,失了往日从容,显然是因匆忙间落子而致。端木珩目光一暗,在那棋盘上停留了一瞬,便转身朝楼下走去。
夜色最深时,本要直接回别院的他,却鬼使神差地走向了东厢。
东厢院落寂静无声,唯有檐下灯笼投下昏黄的光晕。看守的亲兵见他到来,在他的示意下,用钥匙打开了铜锁。
室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微弱。上官徽并未安寝,她抱膝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寝衣,墨发如瀑般垂落。听到开门声,她甚至连头都未曾抬起,仿佛对他的到来已全然麻木。
端木珩反手合上了门,目光落在她身上。不过几个时辰,她似乎又清减了几分,蜷缩在那里的身影单薄得令人心惊。地上,那只被他摔落的梅花香囊已被拾起,静静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旁边是早已冰凉的晚膳,丝毫未动。
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缓步走近,在她面前停下。
“为何不用膳?”他开口,声音因长时间的沉默而显得有些低哑,刻意维持着平静,却难以完全掩盖底下翻涌的情绪。
上官徽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没有听见。过了许久,她才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苍凉与自嘲:“将军是来赐死妾身的,还是来看妾身如何苟延残喘的?”
端木珩下颌线骤然绷紧。他听得出她话语中那根冰冷的刺,带着绝望后的锋利。他沉默片刻,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从怀中取出那只青瓷小瓶。
“此药,”他目光紧锁着她,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名为‘寂息散’。服下后,气息脉象全无,与死人无异,七日后方醒。西域人多用以诈死脱身。”
他终于看到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那双曾经清亮潋滟的眸子,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灰烬。
“所以呢?”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疲惫,“将军是来告诉妾身,连自我了断……都成了一种奢望吗?还是想来确认,妾身是否早已与外人合谋,备下此药,意图毒杀亲夫?”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钝刀,慢慢地割磨着他的神经。端木珩发现,自己先前准备好的那些或试探或警告的话语,在此刻她这副全然放弃、甚至带着求死之意的模样面前,竟一句也问不出口。
“阮云归,”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念出这个名字,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他为何给你此药?”
听到这个名字,上官徽空洞的眼中终于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波澜。
“重要吗?”她轻声道,语气里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漠然,“将军心中早已给妾身定了罪,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不都是徒劳吗?既然如此,又何必再问。”
她将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拒绝沟通,拒绝解释,仿佛已经接受了任何可能降临的命运。
这种彻底的放弃,比任何激烈的辩驳和哭诉更让端木珩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与烦躁。他宁可她像之前那样与他争执、反抗,至少那证明她还在意,还有生气。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琉璃美人,一触即碎。
他猛地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她的肩膀逼问,但手伸到半空却又硬生生顿住。他看到她因他的靠近而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那细微的躲避动作像一根针,刺入他心底。
端木珩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他知道,今夜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包含了太多未能言明的情绪——有未散的疑虑,有审视,有警告,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力与挣扎。
然后,他紧握着那只青瓷瓶,蓦然转身,大步离去,没有再看她一眼。
房门再次被合上,落锁的声响清晰地传来,重新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屋内,上官徽依旧维持着抱膝的姿势,良久未动。
而屋外,端木珩立于廊下,握着那冰凉的小瓶,指节泛白。
回到别院书房时,赵睿已经回来。
端木珩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峻,他沉声吩咐道:“传令下去,看守清音观的人手再增加一倍,分作明暗两班,十二时辰不间断。所需饮食用度,由你亲自安排可靠之人送入,不得假手他人。阮云归若有任何要求,只要不涉及与外联络,尽量满足,但需立刻报我。”
“是!”赵睿感受到将军身上散发出的不同以往的凝重气息,不敢有丝毫怠慢。
“另外,”端木珩指尖敲了敲桌面,“派得力之人前往云州以南,秘密查探阮云归这些年的行踪轨迹,尤其是他与石砚之旧部或者相关人等有无接触往来,一有消息,即刻回报。”
“末将领命!”赵睿神色一凛,郑重应道。
“还有,加强对武安王府的监视,尤其是其与宫内、以及各御史大夫之间的动向。有任何异常,立刻来报。”
“末将明白!”赵睿领命欲退,却又被端木珩叫住。
“等等,”端木珩顿了顿,“主宅那边,派两个得力的侍女过去!”
赵睿微微一怔,旋即立刻应道:“末将这就去安排!”说罢,便匆匆退下。
吩咐完这一切,端木珩才仿佛卸下千斤重担,缓缓坐入椅中。他目光扫过空荡的书房,一股疲惫之感陡然袭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