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两江总督行辕。曾国藩的书房内，弥漫着浓重的墨香与更浓重的焦虑。他放下刚刚收到的、来自天京雨花台前线的军报——九弟曾国荃用近乎嘶吼的笔调描述着李秀成大军即将到来的凶猛反扑，以及湘军弹药消耗如流水的困境。字里行间，是壕沟里弥漫的血腥味和士兵们疲惫却坚毅的眼神。
“枪！炮！火药！子药！”曾国藩的手指重重敲在桌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望向窗外，安庆城在长江边静静矗立，这里是支撑天京战场的命脉。他深知，天京之战是一场消耗战、堑壕战，胜负不仅取决于将士勇猛，更取决于后方能否提供源源不断的火力。“吉字营”在雨花台顶住一轮轮冲锋，每一颗射出的子弹、每一发爆炸的炮弹，都是靠安庆的军工在支撑。
“来人！”曾国藩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备轿！去内军械所！”
安庆内军械所，位于城西僻静处，原本是几处相连的民宅和仓库改造而成。此刻，这里却成了整个长江中游最繁忙、最喧腾的所在。尚未踏入，震耳欲聋的声响便已扑面而来：
铿锵！铿锵！ 这是铁匠铺里，赤膊的工匠们抡着沉重的大锤，反复锻打着通红的铁条，火星四溅。他们在打造抬枪的枪管、劈山炮的炮箍、刺刀的胚子。
嗤啦……嗤啦……这是钻床旁，工匠们小心翼翼地用手摇钻床给枪管钻出笔直的膛线，汗水顺着他们专注的脸颊滴落在滚烫的金属上，瞬间蒸腾起白烟。
轰隆……轰隆……这是简陋的蒸汽锅炉带动着几台关键设备（如简易车床、鼓风机）发出的低沉轰鸣，为这原始的手工工场注入了一丝近代工业的气息。
沙沙……沙沙……这是配药工房里，经验丰富的老匠人带着学徒，屏住呼吸，严格按照比例混合着硫磺、硝石和木炭粉末，制造着黑火药。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之祸。
空气闷热得令人窒息，混合着铁腥味、汗味、硫磺味和煤烟味。工匠们不分昼夜轮班劳作，炉火映照着他们黝黑而疲惫的面容，眼神却带着一种支撑前线的使命感。
曾国藩的绿呢大轿在军械所简陋的门前停下。他没有惊动太多人，只带着几名亲随，径直走向最核心的“研造处”——一间稍大、堆满图纸、模型和各种金属零件的屋子。
屋内，两个人正伏案激烈讨论着，对总督的到来浑然不觉。
华蘅芳，这位年轻的数学奇才，眉头紧锁，用圆规和直尺在一张巨大的图纸上反复计算着复杂的曲线和角度，嘴里念念有词：“压力…流量…功率…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徐寿，则更像一位经验丰富的匠师领袖，他手里拿着一个精巧的铜制模型，指着一个部件对华蘅芳说：“华兄，此处活塞与缸体的间隙，按你计算的尺寸，用现有工具难以精密加工，恐漏气严重。你看是否可稍作调整，牺牲一点效率，换取制造的可行性？”
“华先生，徐先生！”曾国藩的声音打破了他们的争论。
两人这才惊觉，连忙躬身行礼：“制台大人！”
曾国藩摆摆手，目光急切地扫过桌上图纸和模型：“不必多礼！前线催逼甚急，枪炮火药生产如何？可有难处？”
徐寿沉稳汇报：“回大人，抬枪月产已增至六十杆，劈山炮月成五门，火药日产三百斤。然熟练工匠不足，钻膛、配药尤为瓶颈。且……他顿了顿，“现有火器，射程、精度、威力，较西洋新式枪炮仍有差距。”
华蘅芳则指着图纸，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大人请看！此乃蒸汽轮机之改良设计！若成，驱动之力远胜现用锅炉，用于舰船，则……”
“舰船？”曾国藩的眉头本能地一皱。前线吃紧，每一分银钱、每一斤铁料都该用在刀刃上——造枪造炮！但他看着华蘅芳眼中那纯粹而执着的光芒，又想到彭玉麟水师封锁长江时对西洋火轮船的艳羡与无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曾国藩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看似矛盾却又极具远见的决定。
他转向徐寿，语气斩钉截铁：“徐先生！枪炮火药生产，乃当务之急！本督即刻拨付白银五千两！招募工匠，添购精铁、硝磺！务必扩大规模，提升产量！九帅（曾国荃）在雨花台，每一杆枪、每一发弹都关乎将士性命，关乎天京成败！此乃头等大事！”
“卑职遵命！必竭尽全力！”徐寿肃然领命。
紧接着，曾国藩转向华蘅芳，语气放缓，却同样坚定：“华先生！蒸汽轮船之事，关乎我大清未来水师之根基，其利长远！本督……亦深知其重！”他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银票，郑重递给华蘅芳，“此乃纹银两千两。虽杯水车薪，聊表支持。先生可尽速着手设计、试制小样！所需物料、人手，报与徐先生处，只要不误军火生产，优先调用！”
华蘅芳激动得双手微颤，接过银票：“谢制台大人！学生定不负所托！此船，学生与徐兄商议，拟名‘黄鹄’，取‘鸿鹄之志，一鸣惊人’之意！”
“好！‘黄鹄’！好名字！”曾国藩难得地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随即又恢复凝重，“然华先生需谨记，军械所首要之务仍在‘实’字！前线所需枪炮火药，须臾不可懈怠！‘黄鹄’之志，当为长远计，亦需脚踏实地，步步为营！”
“学生明白！”华蘅芳和徐寿齐声应道。
曾国藩走出研造处，重新置身于那震耳欲聋的喧嚣中。他走过锻铁的火光，走过钻床的嘶鸣，走过配药房的静谧与危险。看着工匠们挥汗如雨，看着一块块粗糙的生铁在千锤百炼中变成杀敌的利器，他的内心既沉重又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