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凉的风,终于不再裹挟着喊杀与血腥。
那颗悬在军中每个人头顶的毒瘤,被生生剜去,脓血流尽。
干净利落。
敌军败退的捷报,插着鸡毛的信筒跑死了几匹好马,终是送进了临安城那座天下最富贵也最腌臢的樊笼。
这一场泼天的仗,似乎是打完了。
有小道消息在营帐的篝火边流传,说那西越国的国主,已经遣了使者,正卑躬屈膝地走在去往临安的路上。
求和。
一个多么奢侈的词。
西凉城外的数座大营,终于得以归于一处主营,军营之中,久违地恢复了一种名为平静的东西。
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无数新坟,和更多刻着旧疤的老卒。
很快,便到了沙场秋点兵之后,最激动人心的时刻。
论功行赏。
校场之上,风吹旌旗如龙蛇狂舞。
数万铁甲,鸦雀无声。
大将军徐德昌高坐点将台,身前一张长案,案上只有一卷军功簿,一壶酒。
他身后,是“徐”字帅旗。
那面旗,便是这西凉边军的胆。
亲兵手捧军功簿,走上前,运气于丹田,声音传遍了整个校场。
“李旭,阵斩敌首五十五级,论三等功,赏银五百两,晋千户侯!”
一名壮汉出列,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谢大将军!”
“张奎,阵斩敌首六十一级,论三等功,赏银五百两,晋千户侯!”
又一名魁梧汉子出列,动作一般无二,只是眼中,多了几分压抑不住的激动。
……
一个个名字被念出,一个个汉子走上前。
他们用命换来的功名,在这一刻,化作了沉甸甸的银两,和那足以光宗耀祖的官职。
台下的士卒,眼神里是羡慕,是敬佩,却没有嫉妒。
因为那些功劳,都是从死人堆里实打实爬出来的。
终于。
亲兵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
“年虎!”
人群中,那个铁塔似的壮汉身子一震,随即大步流星地走出队列。
“阵斩敌首七十三级!”
“且于乱军之中,营救参将军姜岩有功!”
“论二等功!”
“赏银一千两,晋万户侯!”
“轰”的一声,人群中起了不大不小的骚动。
万户侯!
从一个大头兵,一步登天。
年虎自己也懵了,他只知道自己杀得痛快,救了姜将军,却没想到,这功劳,竟有这般大。
他跪在地上,半天没说出话来,直到亲兵将一个沉甸甸的托盘和一枚崭新的腰牌塞进他手里,他才如梦初醒,重重磕了一个头。
“谢大将军!”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
接下来,也是最后一个人了。
他没有去看军功簿的最后一页。
因为那个名字,已经刻在了他的心里。
他缓缓起身,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年轻或苍老的脸。
最后,定格在队列中,那个身形并不算魁梧的年轻人身上。
“赵小乙。”
小乙出列,步伐沉稳,不疾不徐。
他走到台前,与年虎并排跪下。
他的心中,没有狂喜,只有一种落子无悔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只是那位执棋者手中,最锋利的一枚棋子。
而此刻,是棋子得到奖赏的时候。
“杀敌三十三人。”
徐德昌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事。
台下有些骚动,三十三人,算不得顶尖。
“舍身救主,于万军之中,救回参将军姜岩。”
骚动平息了些,救主之功,确实不小。
徐德昌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又为此战,献计献策。”
“揪出军中通敌内奸,为战胜西越国,立下汗马功劳!”
话音落下,满场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跪着的年轻人身上。
原来,那个搅动了整个西凉军营,最终揪出内奸的幕后高人,就是他!
徐德昌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小乙,论一等功。”
“赏银两千两。”
“晋……万户侯。”
万户侯。
又是万户侯。
台下的士卒们彻底愣住了。
他们不懂朝堂的规矩,却懂军中的道理。
年虎救主杀敌,是万户侯。
赵小乙这般泼天的功劳,怎么也只是个万户侯?
这不公道。
无数道目光,带着疑惑、不解,甚至是一丝不忿,望向了点将台上的大将军。
他们不怀疑大将军的决断,只是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小乙却依旧平静地跪着。
他抬起头,迎上大将军的目光。
那目光深邃如海,他从中读懂了许多东西。
于是,他叩首。
“谢大将军。”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与不满。
这份镇定,让徐德昌的眼中,闪过一抹激赏。
待亲兵宣读完所有封赏,徐德昌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高大的身躯,像一座山,压得整个校场都安静了下来。
“各位将士们。”
“战场之上,一切,都以军功为论。”
“有功的,自然会有相应的封赏。”
“有过的,也逃不过军法处置。”
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暖意。
“战事,暂时告一段落。”
“但,西凉的刀,不能钝。”
“休整期间,仍要加紧训练,时刻保持警惕!”
“狼,随时会再来。”
他说完,又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像极了那些跟他一辈子的老卒。
“当然,该乐呵的时候,也得乐呵。”
“为庆祝我军大胜,从今日起,连续三天,大家好好庆祝一番。”
“酒肉管够!”
“嗷——!”
当“酒肉管够”四个字砸下来时,台下那数万铁甲,终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那是从生死边缘走过一遭后,最原始,最畅快的宣泄。
片刻过后,徐德昌将双手高高抬起,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欢呼声,戛然而止。
令行禁止,这便是徐家军。
“欢庆之余,我还要说一句。”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冰冷。
“大家都听说了,我们军中,出了通敌卖国的奸细。”
“一只烂进了骨子里的蛆虫。”
“现已被我拿下。”
“按我大凉军律,本该就地处决,以儆效尤。”
“但,此案牵扯甚广,因此,我已将他押送临安,交由兵部与大理寺,共同会审。”
“我要让朝堂上那些老爷们,亲眼看看,这蛆虫,是从谁家的米缸里钻出来的!”
这番话,杀气腾然。
台下众将士,无不心头一凛。
随即,徐德昌的脸色又缓和下来,他看向小乙。
“而为我们找出这只蛆虫的功臣,赵小乙!”
“由于在此战中,立下的功劳,太大。”
“大到我这西凉边军,已经赏不下。”
“因此,我已经将他的特别封赏,连同那逆贼的罪证,一同八百里加急,上报了朝廷。”
“待兵部审批过后,再行封赏!”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随即,便是比刚才更加猛烈的欢呼。
原来如此!
不是不赏,是赏得太大,大将军做不了主,要请天子来赏!
这是何等的荣耀!
众人望向小乙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羡慕,而是敬畏。
庆典结束,众人三三两两散去,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即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快活气息。
年虎一把搂住小乙的脖子,那力道,像是要将他嵌进自己身体里。
他那张黑脸,笑得像一朵绽开的巨大黑菊花。
“好小子,你可真威风了!”
“大将军亲自给你上报朝廷请功,这还不得给你封个参将当当?”
小乙被他勒得差点喘不过气,苦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
“年大哥,你快松手。”
“别瞎说,我这点微末功劳,哪里当得上将军。”
年虎这才松了点劲,但依旧勾着他的脖子,不肯放手。
“当不上将军,也得封你个校尉吧。”
“乖乖,那可是四品官衔了,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
小乙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淡然。
“谁知道呢!”
他转头看向年虎,真心实意地笑道。
“倒是你,年大哥,现在也是万户了。”
“手底下管着一万号人,离校尉,也就是一步之遥。”
年虎闻言,嘿嘿一笑,挠了挠头,那笑容里,有得意,也有一丝赧然。
“咳,我呀,还早得很呢。”
“俺就是个粗人,没读过书,能凭着一身蛮力混到今天,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
他看着小乙,眼神里满是真诚。
“不像你,小乙兄弟,你肚子里有墨水,脑子也够用。”
“这军营,困不住你。”
“日后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我这个大老粗兄弟啊。”
小乙心中一暖,用力捶了一下他的胸膛。
“瞧你说的,年大哥。”
“咱们是过命的交情。”
二人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杂质。
他们勾肩搭背,朝着营房走去。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