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乙随着陈四安,一步踏入了这南陵水师大营。
身后那道营门,仿佛一张合拢的巨兽之口。
空气中,咸腥的海风里,夹杂着一股子铁锈与汗水的味道。
一路上,并无士卒上前行礼。
他们只是停下手中的活计,远远站着,抱着臂,冷冷看来。
那一道道目光,如刀,如锥,如狼群在暗中审视着闯入领地的异类。
这些人的眼神里没有京营兵卒的敬畏,亦无边军的悍勇,只有一种长年与浪涛鱼鳖为伍的麻木与凶戾。
像是屠户盯着砧板上那块不多时便要下刀的五花肉,盘算着从何处落刀,最为省力。
小乙穿着那一身便服,在这群身着短褐,肌肤黝黑的士卒之间,便如同一只误入狼窝的白羊。
他只觉得后颈的汗毛,一根根倒竖起来。
那股子凉意,并非来自海风,而是从脊椎骨的缝隙里,一寸寸向上攀爬。
但他面上依旧挂着那副波澜不惊的笑意,步履不快不慢,袖中的手指,却已悄然蜷起。
陈四安在前头引路,似乎对这一切视若无睹,那张堆满笑意的脸,此刻在小乙眼中,更像是一张精心绘制的鬼脸面具。
穿过操演的校场,绕过几排营房,陈四安将他引至一处僻静角落。
这里有几间独立的竹屋,看起来倒也雅致。
“赵大人,请。”
陈四安在一个门前停下,再次弯下他那仿佛没有骨头的腰,伸手虚引。
小乙抬眼看了看这竹屋,门楣上无匾无额,透着一股子随意的味道。
他迈步而入。
屋内光线有些昏暗,一股淡淡的竹木清香混杂着旧书卷的霉味,扑面而来。
陈设极为简陋。
地上铺着一张草席,正中摆着一张矮脚小几。
几子周围,散乱地放着几个蒲团,显然是待客之所。
除此之外,四面墙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卷宗与册籍,将这小屋挤得满满当当。
“赵大人,莫要嫌弃。”
陈四安跟了进来,脸上那职业性的笑容又深了几分。
“咱们这穷乡僻壤,大海边上,风吹日晒的,实在没法跟临安城的富贵风流相比。”
这话像是自嘲,却又带着一丝本地人对外来者的排斥与自得。
小乙不置可否,只是微微一笑,算是听过了。
他寻了个蒲团,自顾自盘膝坐下,姿态从容,仿佛是在自家书房一般。
陈四安见他如此,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随即又被谄媚的笑意所掩盖。
“赵大人,您先用茶,我去去就来,将您要的籍册给您取来。”
说罢,他便转身去一旁的小炉上,提起一把烧得发黑的铜壶,给小乙面前的粗陶茶碗里注满了茶汤。
茶汤色泽浑浊,呈深褐色,一股浓重的涩味飘散开来。
小乙看着那碗茶,心中愈发觉得有趣。
按他来时的盘算,这南陵水师就算再如何跋扈,也该先有一场接风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再旁敲侧击,互相试探。
待到次日,才会不情不愿地将那些早已做好了手脚的籍册拿出来,让他这个京城来的官老爷“查阅”。
走个过场,宾主尽欢。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前脚刚踏进营门,后脚就被塞进了这间堪比囚室的书房。
没有酒宴,没有客套,甚至连一句多余的寒暄都省了。
一壶劣茶,一堆册子,这便是南陵水师的待客之道。
这哪里是下马威,这分明是直接关门,放狗。
小乙心中不悦,面上却丝毫不显。
不多时,陈四安果然抱着一摞足有半人高的籍册,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
他似乎是故意要显出那籍册的分量,走得极为吃力,额上都见了汗。
到了小乙身旁,他猛地一松手。
“砰!”
那摞厚重的册子被他重重地“撂”在了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声音之大,让这静谧的竹屋都为之一颤。
“赵大人,您要的都在这儿了,请查阅吧!”
陈四安拍了拍手上的灰,语气轻快,仿佛是卸下了一个天大的担子。
说罢,他竟也不告退,径直走到小乙对面,寻了个蒲团坐下,给自己也倒了一碗茶,自顾自地吹着热气,悠闲地品咂起来。
那姿态,不像是个引路的掌书,倒更像是监工。
小乙的目光从那堆积如山的册子上扫过,又落在了陈四安那张自得的脸上。
他伸出手,随意从最上面抽出一本。
册子的封皮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字迹,纸张泛黄发脆,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息。
他慢条斯理地翻开,目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日期上略作停留。
不过两息,他便又将那籍册合上。
手腕一抖,那本册子便如一片落叶般,轻飘飘地飞回了册子堆上,悄无声息。
这个动作,让对面喝茶的陈四安眼皮一跳。
小乙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而后,也端起了面前那碗茶。
他将茶碗凑到唇边,看了一眼那浑浊的茶汤,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陈四安瞥着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等着看他如何反应。
小乙只是轻轻抿了一小口。
茶汤入口,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与咸腥味瞬间炸开,仿佛是喝了一口煮过烂鱼的海水。
下一刻,他身子微微前倾,将那口茶,悉数吐在了身前的草席上。
“噗。”
声音不大,却像是一记耳光,扇在了这寂静的屋子里。
“哎呀,实在不好意思。”
小乙放下茶碗,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歉意。
“本官素来只喝那江南州府送来的明前新茶,喝惯了那一口鲜醇甘活。”
“这南陵的茶水,滋味如此雄浑霸道,本官这娇贵的肠胃,实在是有些消受不起啊。”
“陈掌书,还请见谅,见谅。”
他一番话说得温文尔雅,字字句句却都像是淬了冰的针,扎在陈四安的脸上。
陈四安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
他连忙站起身,再次躬身行礼,那弧度比之前更甚。
“是下官疏忽,是下官疏忽了。”
“赵大人说的是,我们这小地方,哪有什么好东西能招待您这样的贵人。”
“这样,晚些时候,咱们就去南陵城里最好的望海楼,下官做东,到时候一定给您点一壶最好的雨前龙井,给您赔罪。”
小乙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不用晚些时候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现在就去吧。”
“现在?”
陈四安猛地抬起头,满脸的纳闷与不解。
“赵大人……不查籍册了?”
小乙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三分讥诮,七分了然。
“不查了。”
“没什么好查的。”
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下摆,目光扫过那堆册子,语气淡漠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闲事。
“该死的,死了。”
“该卖的,卖了。”
“该被江里鱼虾吃了的,也早就化作白骨了。”
“看着这些白纸黑字,又能查出个什么花来?”
这几句话,如同一道道惊雷,在陈四安的耳边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
那两撇山羊须,像是被霜打了的草,蔫了下来,不住地颤抖。
“赵、赵大人……您……这是何意?”
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喉咙里塞了一把沙子。
小乙转过身,直视着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收敛,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哦,没什么。”
“本官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赵大人!这玩笑,可开不得!”
陈四安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带着一丝恐惧的颤音。
“这军奴的籍册,每一笔,每一划,都是据实所记,绝无半点虚假!”
小乙看着他那副色厉内荏的模样,心中冷笑。
“好了。”
他轻轻抬手,止住了陈四安的话头。
“是什么样,你知,我知,你们那位从提督大人,想必也知。”
“甚至,连兵部的大人们,心里也跟明镜似的。”
“我今日来,不是来砸你们饭碗的,更不想平白无故横生枝节。”
“我不过也就是个马前卒,过来探探路,再回去禀报罢了。”
“我只求,能平平安安地来,再平平安安地回去,应付了差事,便万事大吉。”
他顿了顿,向前走了一步,凑到陈四安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回去给你们提督大人带句话。”
“就说,本官今日来,可以当个瞎子,当个聋子,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查到。”
“可他日,若是再有旁人奉命前来,那来的是不是瞎子,可就不好说了。”
陈四安被他这番话吓得魂飞魄散。
那股子从京城带来的官威,此刻才真正显露出来,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只觉得双腿发软,浑身筛糠般地哆嗦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赵……赵大人……您……您可别吓唬下官啊……”
小乙退后一步,重新拉开距离,脸上又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陈掌书,你看,我不是说了么。”
“我这次来,什么也查不到。”
“明日一早,我便回京交差复命了。”
陈四安愣愣地看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好半晌,才像是回过神来。
他猛地一躬身,几乎要将头点到地上去。
“赵大人!您……您稍坐片刻!喝茶,您喝茶!”
“下官去去就来!马上去,马上就来!”
说罢,他像是躲避瘟神一般,慌不择路地转身就往外跑,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门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