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滚滚,碾碎了西凉的风沙,也碾碎了小乙心中那根紧绷了许久的弦。
有了老黄和年虎,这辆颠簸的马车,便成了世上最安稳的摇篮。
他睡了过去。
睡得极沉。
这是自离开西凉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安稳觉。
梦里不再有冰冷的刀锋和阴森的窄巷。
也没有那些戴着虚伪面具在朝堂上口蜜腹剑的同僚。
他梦见了神武营的风,猎猎作响,吹过年虎憨厚的脸庞。
也梦见了老黄那双浑浊的眼,望着远方,仿佛在看一场无人能懂的落日。
身边有了人,心便落了地。
哪怕前路依旧是刀山火海,至少,黄泉路上不会再孤身一人。
马车行了数日,西凉的苍黄被江南的青绿所取代。
空气中凛冽的沙尘味,也渐渐变成了湿润的草木香。
临安城,近了。
那座吞噬了无数英雄豪杰,也埋葬了无数痴男怨女的天下第一城,终于遥遥在望。
小乙的心,随着那模糊的城郭轮廓,再一次被高高吊起。
激动,期盼,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明的不安。
那座京城的小院里,有他此生最挂念的女人。
还有不到二十里。
官道穿过一片密林,林中光线昏暗,鸟鸣声绝。
赶车的老黄,那一直如雕塑般纹丝不动的身子,忽然有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停顿。
缰绳,被他无声无息地勒紧了。
马车的速度,从一种平稳的节奏,化为一种凝滞的寂静。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路的正中央,站着二十余人。
人不多,却将整条官道堵得水泄不通。
日光透过枝叶缝隙,斑驳地落在他们身上,映出一张张毫无表情的脸。
这些人,与寻常山匪截然不同。
他们站立的姿态,如松,如岳,气息沉稳,太阳穴高高鼓起。
是练家子。
而且是手上沾过血,杀过人的那种练家子。
老黄将马车稳稳停在离那群人十步开外。
这个距离,进可攻,退可守。
车厢内,小乙与年虎几乎是同时察觉到了那股弥漫开来的杀气。
车帘被猛地掀开一角。
只一眼,年虎那蒲扇般的大手便握紧了身侧的硬弓,小乙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去。
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究竟是何等手笔。
在天子脚下,临安城外,能如此轻易地调动二十余名江湖高手,只为截杀自己。
这幕后之人,在京城里的权势,怕是已经通天。
人群中,一个看似头领的汉子,向前踏出一步。
那一步,踩碎了一片枯叶,也踩碎了林中的寂静。
他脸上挂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声音里满是居高临下的嘲弄。
“哼,你这泥鳅,倒是真能滑。”
“害得老子们从西凉一路追到这儿,连你一根毛都没摸着。”
“可惜啊,跑得了和尚,你跑不了庙。”
“这临安城,就是你的葬身……”
他的“地”字,永远卡在了喉咙里。
没有预兆。
一道破空声,尖锐如鬼哭。
那声音甚至盖过了风声。
一枚箭矢,自车厢内如毒蛇般射出,精准,且致命。
汉子脸上的嘲弄还未散去,眉心处便多了一个血洞。
他双目圆睁,带着无尽的错愕与不解,轰然向后倒下。
风,吹过他尚有余温的身体。
剩下的杀手们,先是一愣,随即暴怒。
锵然之声不绝于耳,雪亮的刀光瞬间撕裂了林间的昏暗。
他们如一群被激怒的饿狼,咆哮着冲了上来。
便在此时,车帘被整个掀飞。
年虎的身影,如一尊铁塔,悍然立于车辕之上。
他左手持西凉硬弓,右手竟同时拈着三支狼牙箭。
弓开如满月。
那张需要两名壮汉才能拉开的硬弓,在他手中,仿佛只是孩童的玩具。
弓弦一声霹雳般的炸响!
三道乌光,呈品字形,撕裂空气,带着死神的呼啸,一闪而逝。
冲在最前面的三名杀手,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捂着咽喉,应声倒地。
一弓,三箭,杀三人!
这已不是凡人箭术,而是沙场之上的杀伐神技!
几乎是同一时间,老黄动了。
他依旧坐在车夫的位置上,身子甚至都未曾挪动分毫。
只是那笼在袖中的右手,闪电般探出。
一条乌黑的长鞭,如灵蛇出洞,悄无声息地破空而出。
鞭影一抖,在空中炸开一团虚幻的黑花。
啪!
一声脆响,如同旱地惊雷。
从左侧包抄而来的两名杀手,只觉得手腕一麻,虎口崩裂,掌中兵刃便不受控制地冲天飞起。
不等他们反应,那长鞭便如附骨之蛆,缠上了他们的脚踝。
老黄手腕轻轻一拽。
两人便如滚地葫芦一般,被硬生生拖倒在地,摔得七荤八素。
小乙的刀,也出鞘了。
他的刀法没有年虎的霸道,也没有老黄的诡异。
却带着一股子在生死之间磨砺出的狠辣与决绝。
他跃下马车,护住右翼,刀光闪烁,不求杀敌,只求将所有试图靠近马车的敌人,尽数逼退。
霎时间,三人便成犄角之势。
老黄在左,不动如山,长鞭所及,三丈之内,无人可近。
小乙在右,步法灵动,刀光如网,守得滴水不漏。
而年虎,高高站在车头,便是这一战的定海神针。
他面无表情,眼神冷静得可怕。
每一次张弓,每一次搭箭,都从容不迫,仿佛不是在生死搏杀,而是在自家后院练习射靶。
可每一次弓弦的震响,都必然会有一条鲜活的生命,在不远处倒下。
箭矢,成了催命的符咒。
马车,成了移动的箭塔。
那些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高手,此刻却成了西凉神射手面前,一个个移动的活靶。
他们冲不上前,也退不回去。
前进,要面对老黄神出鬼没的长鞭和小乙不要命的刀。
后退,则会将整个后背,都暴露在那尊杀神冰冷的箭锋之下。
不过是短短一炷香的工夫。
林间的喊杀声,渐渐稀疏。
空气中,弥漫开浓郁的腥甜。
原本气势汹汹的二十余人,此刻,只剩下五六个,正浑身浴血,背靠着背,惊恐地喘着粗气。
他们手中的刀,在不住地颤抖。
不是因为力竭,而是因为恐惧。
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对死亡的恐惧。
小乙和老黄,已经不再固守马车。
他们一左一右,缓缓向前逼近。
那脚步声,不重,却像是一柄柄重锤,狠狠砸在剩下那几个人的心上。
那几人,甚至不敢掉头逃跑。
他们清楚地知道,只要自己敢转身,下一刻,那来自车顶的箭矢,便会毫不留情地穿透自己的后心。
小乙停下脚步,随手挽了个刀花,将刀锋上的血迹甩干。
他收刀入鞘。
“说。”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谁,派你们来的?”
“说出来,我饶你们一条活路。”
那几人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绝望。
终于,其中一人再也承受不住这种死亡的压迫,当啷一声,扔掉了手中的兵器。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整个人抖如筛糠。
“大人饶命!是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人!”
“还请大人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吧!”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
转眼间,剩下的人全都扔了兵器,跪在地上,拼命地磕头求饶。
哭喊声,求饶声,响成一片。
“我说了。”
小乙的声音冷了下去。
“说出背后主使,你们就能活。”
“大人,不是我们不肯说,是真的不知道啊!”
“我们的头儿,已经被……被大人您给杀了。”
“我们这些做小的,只是听命行事,拿钱卖命,哪里知道雇主是谁?”
“我们只知道,头儿说,只要能杀了您,带上人头回去,每人可得一百两赏银。”
一百两。
好大的手笔。
为了一条人命,竟肯出如此重金。
小乙心中冷笑。
他缓步走到那几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滚吧。”
“别再让我,在临安城里,看见你们的脸。”
那几人闻言,如蒙大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连滚带爬地磕了几个响头,口中语无伦次地喊着“多谢大人不杀之恩”。
然后,便跌跌撞撞地,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密林深处。
直到这时,年虎才从车顶上跳了下来。
他收起了那张杀气腾腾的硬弓,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
“小乙,怎么就把人给放了?”
“抓几个活口回去,严加审问,不怕问不出东西来?”
小乙摇了摇头,走到一具尸体旁,蹲下身,似乎在检查着什么。
“虎哥,这些不过是江湖上拿钱办事的亡命徒。”
“他们是刀,不是握刀的手。”
“就算抓回去,用尽酷刑,也问不出半个字来。”
“那幕后之人行事如此缜密,又怎么会留下这等明显的把柄?”
年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依旧有些不甘心。
“那就……这么算了?”
“算了?”
小乙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眼中闪过一抹寒光。
“这笔账,我记下了。”
“回了京城,咱们慢慢跟他们算。”
他转过身,对着年虎和一直沉默不语的老黄,深深抱拳,施了一礼。
“今日,若非虎哥神射,老黄神鞭,我小乙这条命,怕是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大恩不言谢。”
老黄收回长鞭,回到了车辕之上,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刚才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年虎却是一把揽住小乙的肩膀,哈哈大笑。
只是那笑声里,少了几分之前的爽朗,多了几分沉重。
“小乙兄弟,你这是说的哪里话!”
“我原以为,你在京城当了个官,从此便是锦衣玉食,逍遥自在。”
“却没想到,竟是如此的……凶险。”
小乙苦笑一声,脸上满是自嘲。
“唉,惭愧,惭愧。”
“让虎哥见笑了。”
年虎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放心,兄弟!”
“以后,有你虎哥在!”
“咱们兄弟俩,就在这龙潭虎穴里走一遭,管他什么牛鬼蛇神,一并给它踏平了!”
小乙看着他眼中那团不灭的火,用力点了点头。
“走吧。”
“回京。”
马车,再次缓缓开动。
只是车厢里的气氛,却再也回不到之前的安逸。
临安城,那座繁华与阴谋交织的巨兽,正张开血盆大口,静静地等待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