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质与李成浩站在教导主任办公室的门口,此刻他俩的家长正在里面谈话。李成浩的父亲——一个身材魁梧、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已经来了,正大声地和教导主任说着什么。而袁质的母亲,一个戴着眼镜、身材瘦小的女人,正低着头站在一旁,手指不安地绞着包带。
李成浩得意地瞥了袁质一眼,压低声音道:“看见没?我爸可是认识教育局的人,你完了。”
袁质没吭声,他的视线穿过门缝,落在母亲疲惫的侧脸上。她的眼角有细纹,鬓角已经隐约能看到几根白发。她今天应该刚上完课就赶过来了,连教案都没来得及放下——袁质能看到她包里露出的文件夹一角。
“袁质妈妈,您儿子这次真的太过分了。”教导主任的声音从门缝里漏出来:“无缘无故殴打同学,这在我们学校是绝对不允许的。”
“是,是,给您添麻烦了。”母亲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我会好好教育他的。”
李成浩的父亲哼了一声:“现在的孩子,一点规矩都没有。我儿子说他只是好心提醒袁质写作业,结果就被打了?这像话吗?”
袁质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冲进去说不是这样的,想说李成浩他们欺负他多久了,想说自己的眼镜现在还碎在教室里——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母亲走出来,脸色苍白。她看了袁质一眼,那眼神让袁质的心揪了一下——不是愤怒,而是深深的失望。
“走吧。”她只说了一句,转身就往校门口走。
袁质低着头跟上,背后传来李成浩得意的笑声。路过教室时,他瞥见自己的碎眼镜还躺在地上,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
母亲一路都没说话,直到上了公交车,她才突然开口:“为什么要打人?”
袁质盯着自己的鞋尖,舌尖无意识地抵着口腔内壁的伤口。他的手指在口袋里摸到了半截断掉的铅笔,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攥紧了它。
“说话啊!”母亲的声音突然提高,引得几个乘客转头看过来。她立刻又压低了声音:“你知道我请了假赶过来吗?下午还有公开课……”
袁质的牙齿咬住了铅笔尾端,木屑的苦涩在舌尖蔓延。他想说李成浩先动手的,想说他们一直欺负自己,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母亲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你的备用眼镜,先戴上吧。”
袁质接过眼镜,镜框有些旧了,镜片上还有几道细小的划痕。他默默地戴上,视线重新变得清晰,但世界依然灰暗。
母亲看了看手表,眉头皱得更紧了:“我得赶回去上公开课,你自己……先在外面走走吧,别急着回家。”
她没再多说什么,在下一站匆匆下了车,背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袁质坐在座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断铅笔。公交车继续行驶,窗外的景色渐渐变得陌生,直到他看见一条熟悉的小巷——巷子尽头有一家小小的面包店,招牌已经褪色,但“老袁面包坊”几个字依然清晰。
他下了车,慢慢走向那家店。
推开门的瞬间,香甜的面包气息扑面而来,店里没什么顾客,只有他父亲——一个身材敦实、笑容憨厚的男人——正低头整理柜台。听到门响,他抬起头,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小质?!”
袁质的喉咙发紧,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父亲已经绕过柜台,快步走过来,粗糙的大手一把按在他的肩膀上:“怎么突然来了?学校放学了?”
袁质低着头,没敢说自己是被叫家长后赶出来的。父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落在他红肿的脸颊和略微歪斜的眼镜上,眉头皱了起来:“……打架了?”
袁质没回答,只是攥紧了口袋里的铅笔。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身走向后厨:“等着,我给你弄点吃的。”
袁质坐在角落的小桌前,店里安静得只有烤箱运转的嗡嗡声。没过多久,父亲端着一盘水果拼盘出来了——切得歪歪扭扭的苹果、梨,还有几颗洗干净的葡萄,摆得乱七八糟,但堆得满满的。
“先吃点,待会儿给你烤个面包。”父亲把盘子推到他面前,又倒了杯温水。
袁质盯着水果,喉咙发涩。他知道父亲很穷,这家面包店生意不好,水果大概是店里最贵的存货了。
“你妈知道你来这儿吗?”父亲坐在他对面,声音放得很轻。
袁质摇摇头,拿起一块苹果塞进嘴里,甜脆的汁水在口腔里漫开,却压不住那股木屑和血的苦涩。
父亲叹了口气,伸手想摸他的头,又停住了,只是低声说:“别咬铅笔了,对身体不好。”
袁质猛地僵住,抬头看向父亲。
父亲苦笑了一下:“你从小就这样,一紧张就咬东西。”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是不是……学校里有人欺负你?”
袁质的指尖微微发抖,他低下头,没承认,也没否认。
就在这时,店门被推开,几个穿着附近高中校服的学生走了进来。他们看到袁质,愣了一下,随即交头接耳,隐约能听到“红眼睛”“怪胎”之类的词。
父亲立刻站起身,挡在袁质前面,笑容憨厚但语气坚定:“几位要买什么?”
那几个学生撇撇嘴,随便拿了几个面包结账,临走时还故意大声说:“老板,你儿子是不是有狂犬病啊?怎么老咬东西?”
父亲的笑容瞬间冷了下来,他攥紧了拳头,但最终只是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袁质身边。
“别理他们。”他低声说,声音有些发颤。
袁质盯着盘子里的水果,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他知道父亲很想保护他,可现实是——父亲连抚养权都没有,几个月才能见他一次,甚至连替他出头的资格都没有。
他咬住一块梨,甜味混着酸涩,咽下去的时候,喉咙疼得像吞了刀片。
袁质离开面包店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父亲往他书包里塞了两个刚出炉的菠萝包,温热透过布料传递到后背,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路上小心。”父亲站在店门口,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挥了挥手。
袁质点点头,转身走进暮色中。他没有直接回出租屋,而是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熟悉的音乐声从远处飘来——是学校的剧场,今晚有校际舞蹈比赛。
他站在剧场外围的树影下,远远地望着灯火通明的建筑。透过落地窗,能看到里面人影晃动,舞台上的彩排正在进行。他本想转身离开,却在路过休息室时,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昭然。
她穿着演出服,一袭深红色的舞裙,头发高高盘起,露出修长的脖颈。她正低头调整舞鞋的绑带,神情专注,指尖灵活地系紧丝带。袁质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身上。
就在这时,林昭然像是察觉到什么,猛地抬头,视线穿过玻璃窗,直直地撞上他的目光。
袁质浑身一僵,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林昭然的表情瞬间变了——她的眉头猛地皱起,红唇微张,眼神从惊讶迅速转为愤怒和担忧。她站起身,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朝窗边迈了一步,似乎下一秒就要冲出来。
袁质的心脏剧烈跳动,他慌乱地抬起手,远远地摆了摆,示意她别过来。
林昭然停住了,但她的眼神依旧锐利,死死盯着他脸上的淤青和歪斜的眼镜。她的手指攥紧了裙摆,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两人隔着玻璃窗对视了一秒,两秒——
然后,林昭然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手,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最后指了指舞台的方向。
她的意思很明显:“比赛结束后,你等着。”
袁质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快步离开。他不敢回头,却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追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彻底消失在夜色中。
……
过了几分钟,袁质站在公交站台前,盯着路线图发愣。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街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该去哪儿?
出租房空荡荡的,没有人在等他。母亲的家……母亲现在应该刚结束公开课,或许还在批改作业。他不想打扰她,更不想再看到她那种失望的眼神。
可他的课本、笔记、换洗衣物都还在母亲那里。出租房里只有几件临时带去的东西,连牙刷都没有。
公交车缓缓驶来,车门“嗤”地一声打开。袁质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踏了上去。
他得回去拿点东西。
……
母亲的家在一栋老旧的教师公寓里,楼道狭窄,灯光昏暗。袁质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才掏出钥匙轻轻插进锁孔。
门一开,他就愣住了。
母亲正坐在餐桌前,面前摊着一摞作业本,红笔搁在一旁。听到动静,她猛地抬头,眼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显然没料到他会回来。
“你……怎么回来了?”她的声音有些哑,像是刚哭过,又像是疲惫到了极点。
袁质站在玄关,手指无意识地攥着书包带:“我……来拿点东西。”
母亲沉默了一瞬,随后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嗯,去吧。”
袁质低着头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间。推开门,房间里的一切都和他离开前一模一样——床铺整齐,书桌上的课本摞得一丝不苟,连台灯的角度都没变过。
他拉开抽屉,拿出几本笔记本,又塞了几件换洗衣物进书包。动作很快,像是怕多待一秒就会动摇。
袁质正往书包里塞着换洗衣物,突然听到客厅传来门铃声。他手上的动作一顿,竖起耳朵。
母亲匆忙的脚步声响起,接着是开门声,和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抱歉这么晚打扰你,但水管的问题不能再拖了,明天孩子们用水高峰期,肯定更麻烦。”
“没事,你先进来吧。”母亲的声音比刚才柔和许多,甚至带着一丝袁质很少听到的轻松。
袁质的呼吸一滞,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t恤。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努力捕捉客厅里的对话。
“你这儿还挺干净的,比我想象中整齐。”男人笑着说,声音低沉,带着点调侃。
“少来,你上次来可不是这么说的。”母亲轻笑了一声,语气熟稔得让袁质胸口发闷。
他们认识?
而且……上次?
袁质的喉咙发紧,心跳越来越快。他从来没听母亲提起过这个男人,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让人来家里修水管。而且,母亲对陌生人的态度向来冷淡,可对这个男人,她甚至……有点亲近?
男人的脚步声在客厅里走动,母亲倒了杯水给他,两人又聊了几句,话题从水管慢慢转向其他琐事。袁质听不清全部,但能捕捉到零星的笑声——母亲的笑声。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是不是……有新的生活了?
是不是……根本不需要他了?
这个念头像刀一样扎进他的心脏,一瞬间,他的视野边缘泛起血色。
他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股翻涌的窒息感。可紧接着,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
如果这个人真的成了他的“新爸爸”……
那他是不是……连最后的容身之处都没了?
袁质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他盯着自己的掌心,突然意识到——
他可以让这个人消失。
轻而易举地。
他的能力,在现实世界依然有效。他只需要轻轻碰一下,就能让那个男人的身体从内部分解,无声无息地……
袁质的瞳孔微微收缩,赤色的虹膜在昏暗的房间里泛着诡异的光。
他猛地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个疯狂的念头赶出去。可它像毒蛇一样缠绕在他的思维里,挥之不去。
不行。不能这样。
可是……如果他不做点什么……
如果母亲真的有了新的家庭……
那他算什么?
袁质的呼吸越来越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门把手,金属在他的触碰下悄然扭曲变形。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门缝,偷瞄了一眼客厅——
母亲背对着他,站在餐桌旁,而那个男人——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性,穿着工装裤,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正低头检查水管。
他们站得很近。
太近了。
袁质的胸口剧烈起伏,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戾情绪在血管里炸开。他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间,贴着墙,朝厨房移动。
厨房的刀架上,菜刀泛着冷光。
袁质盯着它,手指微微发抖。
他真的要这么做吗?
如果被发现……
但如果……不做……
他的指尖缓缓伸向刀柄。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刀的一瞬间——
“袁质?”
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袁质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母亲站在厨房门口,脸色苍白,眼睛瞪大,目光从他脸上移到他悬在刀架上的手。
空气凝固了一秒。
“你……在干什么?”母亲的声音很轻,但带着一丝颤抖。
袁质的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他盯着那把刀,喉咙发紧,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母亲快步走过来,一把将刀拿开,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慌乱:“袁质,你在想什么?”
袁质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的视线越过母亲,看到厨房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男人——穿着工装裤,手里还拿着扳手,正一脸错愕地看着他们。
“怎么回事?”男人皱了皱眉,往前走了两步。
母亲立刻回头,语气急促地解释:“没事,张师傅,这是我儿子。”
张师傅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哦,小同学啊,别误会,我是来修水管的。”他挠了挠头,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对,又补充道:“而且……呃,我对女人没兴趣的。”
他干笑两声,试图缓和气氛,但袁质的脑子嗡嗡作响,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视线在母亲和张师傅之间来回扫视,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呼吸都变得困难。
“袁质……”母亲伸手想拉他,但他猛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橱柜。
“我……我先走了。”他声音嘶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等等!”母亲想拦住他,但他已经转身冲了出去,书包都没来得及拉好,里面的笔记本和衣服散落了一地。
“袁质!”母亲的喊声从身后传来,但他没有回头,只是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家门。
楼道里的感应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又在他身后熄灭。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耳边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