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东小镇的晨雾,总是带着一股散不去的草药味和湿气,黏稠地附着在皮肤上,像一层永远擦不干的冷汗。
丁逍遥站在卫生院二楼的窗口,目光落在楼下院子里那个坐在崭新轮椅上的身影。金万贯胖大的身躯将轮椅塞得满满当当,他正对着一个试图给他喂粥的小护士吹胡子瞪眼,声音洪亮却中气不足:“拿走拿走!老子就是断了脊梁骨,还没断手!信不信我用这算盘珠子崩你一脸?”
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那柄跟随他半生、盘出包浆的黄花梨算盘,早已在盐宫的崩塌中,连同他健康的双腿一起,永远留在了地底。
丁逍遥移开视线,左臂石膏传来的束缚感和胸腔内隐隐的刺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不久前那场惨烈的胜利。代价太大了。老金的腿,青衣仍在昏迷中的孱弱呼吸,公输铭可能留下的残疾,林闻枢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意识……每一次探视,都像是在他心口又压上一块巨石。
“逍遥哥,该换药了。”云梦谣端着一个木托盘走进来,声音轻柔。她清瘦了些,眉宇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忧悒,但眼神依旧清澈。她是团队里除丁逍遥和萧断岳外,伤势最轻的一个。
丁逍遥沉默地坐下,任由云梦谣解开他胸口的绷带。狰狞的伤口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缝合的线痕像蜈蚣般爬踞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青衣姐今天气色好了一点点。”云梦谣一边熟练地上药,一边低声说着,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萧大哥一早就拄着拐出去打听消息了,他说躺不住。”
丁逍遥“嗯”了一声。萧断岳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让他安心养伤比登天还难。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有些粗暴地推开,萧断岳拄着拐杖,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古铜色的脸上带着一丝异样的潮红,不知是累的还是激动的。
“老大!有门儿了!”他嗓门依旧粗豪,但刻意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扰到什么。
他没卖关子,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丁逍遥面前的床头柜上。
那是一个布包,用的是一种深蓝近黑的土布,边缘已经磨损起毛,上面用彩线绣着一种难以辨明的、类似盘绕龙犬的奇特图案,针脚古拙,透着浓浓的时代感。
布包本身不值钱,值钱的是它里面裹着的东西散发出的那种气息——一种混合着泥土腥气、草木腐朽味,以及一丝极淡却无法忽视的、阴冷诡异的能量残留。
丁逍遥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这种气息,他太熟悉了,是刚从墓里出来的“生坑”冥器特有的“煞气”,而且年代极为久远。
“哪儿来的?”他问,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镇子东头那个老猎户,乌老爹。”萧断岳语速很快,“他孙子在深山老林里捡菌子,摔进一个塌陷的土坑里,顺手摸出来的。那小子不识货,当个稀罕玩意儿藏着,结果回来就高烧不退,满嘴胡话,身上还起了一片片红疹子。乌老爹见过点世面,觉着邪性,不敢留,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今早去他常去的茶馆蹲着,正好碰见他拿着这布包愁眉苦脸……”
丁逍遥伸出手,他的右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看似与常人无异。但当他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布包时,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水波般的微光在他皮肤下一闪而逝。
【鬼手逍遥】——江湖的传说,并非虚言。这双能无视某些物理阻隔、直接触及“本质”的手,此刻正清晰地感受到布包内那股阴冷气息的躁动与……畏惧。
他没有打开布包,只是用手指轻轻拂过那绣着的龙犬图案。
“盘瓠。”他轻声说,“瑶族始祖神话里的神犬。这是瑶人的古老绣样。”
云梦谣也凑近看了看,秀眉微蹙:“这图案带着很古老的‘愿力’和……诅咒的气息。不像是一般的陪葬品。”
丁逍遥用指尖挑开布包的一角。里面露出的,并非预想中的青铜或玉器,而是一截骨头。不是人的骨头,更像是某种大型犬科动物的指骨,但颜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金色,表面布满了细密如虫蛀的天然纹路,仔细看去,那些纹路竟隐隐构成一幅微缩的、险峻的山川地貌图。
骨头的一端已经断裂,参差不齐,显然只是某件更大器物的一部分。
“魂引……”丁逍遥瞳孔微缩。
“啥玩意儿?”萧断岳没听清。
“一种古老的巫器碎片。”丁逍遥解释,语气凝重,“传说能以生灵之骨为媒,牵引魂魄,定位幽冥。这上面附着的执念很深,那孩子是被上面的‘残魂’冲了体。”
他轻轻捏起那截指骨,入手冰凉刺骨,仿佛捏着一块寒冰。但在他【鬼手】的掌控下,那股试图侵蚀他的阴冷能量,如同遇到克星般,瑟缩着退了回去。
几乎就在他握住指骨的瞬间,怀揣在他内衣口袋里的那枚光珠——源自地心盐宫、代表着“镇”之传承的信物——突然不易察觉地温热了一下。
与此同时,一段破碎、模糊的画面,如同受到干扰的电视信号,猛地撞入他的脑海:
· 遮天蔽日的原始丛林,瘴气如纱。
· 一座隐藏在瀑布之后、爬满藤蔓的洞窟入口,形似张开的巨口。
· 洞内深处,无尽的蛊虫如同潮水般涌动,簇拥着一具身披五彩鸟羽、看不清面目的尸骸……
· 以及,尸骸心口处,一块散发着浓郁生机与腐朽气息交织的、翠绿色的晶体碎片!
画面戛然而止。
丁逍遥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脑海中的晕眩和翻腾的气血。
“老大?”萧断岳和云梦谣都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丁逍遥睁开眼,眸中已恢复古井无波,但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那深处燃起的火焰。
他将那截指骨碎片轻轻放回布包,推给云梦谣:“梦谣,配一副安神驱邪的方子,让萧大哥给那孩子送去。告诉他,东西我们留下了,报酬会让陆知简后续跟他结算。”
云梦谣接过布包,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断岳,”丁逍遥看向萧断岳,“去联系陆知简,让他动用所有资源,查一切关于‘盘瓠’、‘高辛氏’、‘瑶族起源’的古老传说和地方志,特别是湘西、桂北一带的深山区。重点查找……可能与‘生命’、‘蛊’相关的记载。”
萧断岳精神一振:“明白!咱们这是……?”
丁逍遥没有直接回答,他转头,再次望向窗外。卫生院围墙外,远山如黛,云雾缭绕。
尘定星移,薪火已传。
但平衡的守护,从来不只是固守。有时,也需要主动出击,将可能倾覆天平的危险因素,扼杀在萌芽之中。
或者说……那枚源自盐宫的光珠,以及这枚突然出现的“魂引”碎片,本身就在冥冥之中,指引着他们前往下一个必须守护的节点。
他轻轻摩挲着胸口绷带下的伤处,感受着那枚光珠传来的、与指骨碎片隐隐对抗又相互吸引的微妙感应。
新的线索已经浮现,指向那片神秘莫测的瑶山密林。
鬼手的传奇,即将在盘王的蛊瘴中,再次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