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满院的和谐暖意，到底掺了多少真心，多少假意，怕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清楚。
齐国公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里却藏着审慎——圣恩来得突然，赏的是怀清打理的果蔬，明着是嘉奖，暗地里未尝没有敲打之意，毕竟这异种作物太过扎眼，得时时警醒着，不能让府里栽了跟头。
童阁老捻须的手指看似随意，目光扫过贤王和秦王时，却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陛下让两位皇子一同前来，既是恩宠，也是试探，得好好拿捏着分寸，既不能显得过于热络，也不能失了礼数。
姜祭酒倒是看似洒脱，一杯菊花酒下肚，赞声不绝，可话里话外都绕着农事学问，半句不涉及朝堂纷争。他心里门儿清，皇家的事少掺和，今日不过是借着酒意，做个安守本分的老臣罢了。
贤王和秦王面上和煦，与众人谈笑风生，可兄弟俩眼神偶尔交汇，那一闪而过的光芒，却藏着皇家子弟特有的警醒。
他们是来传旨的，也是来看看这齐国公府的底气。
唯有怀清，端着酒盏的手稳得很。她低着头，唇边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心里却在默默盘算着往后的日子。
这场赏赐是福是祸还未可知，眼下最重要的是把“本分”二字刻在脸上，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才能安安稳稳地守着自己的小日子，继续种她的菜，酿她的酒。
满院的笑语声里，人人都戴着一副合宜的面具，说的是滴水不漏的场面话，演的是皆大欢喜的和睦戏。
谁也不会点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只在各自的心思里，将这场秋日宴的余韵，细细品咂。
“真是扫兴啊！”平阳郡主刚迈过月亮门，目光扫过满院和睦景象，便扬声丢下这么一句，语气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童锦清正抚着小腹听戚氏说话，闻言只是淡淡抬眼瞥了下，随即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绣纹，没接话。
颖英侯大夫人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唇角噙着的笑意淡了几分，也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谁是那个扫兴的人，在场的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怀清也没想到平阳郡主会来。
毕竟因着前阵子的那事，她原想着郡主许是要避避嫌，免得见面尴尬，故而并未特意派人去请。却没承想，这位郡主竟是如此豁达，半点不将过往芥蒂放在心上，竟不请自来了。
怀清压下心头那点讶异，忙起身相迎，脸上漾开温和笑意：“郡主大驾光临，倒是我疏忽了，该亲自去请才是。快请坐，刚温好的秋梨酒，正适合这个时候喝。”
平阳郡主挑了挑眉，几步走到桌边，视线在那盘红果上打了个转，语气稍缓：“瞧着你们这儿热闹，我便来凑个趣。别总提先前的事，我平阳郡主还没那么小家子气。”
说着，她径直坐下，拿起一颗红果丢进嘴里，酸甜汁水在舌尖爆开，便又道，“嗯，这果子倒真不错，难怪能引得贵人登门。”
这话里虽仍带点刺，却没了先前的针锋相对。
怀清知道，郡主这是给了台阶，便顺着话头笑道：“郡主喜欢就多吃些，后厨还备着不少呢。”
一场小小的波澜，就这么被两人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
怀清这场看似寻常的秋日宴，没几日竟在京里掀起一阵热潮。
先是宫里赏赐的消息传开，人人都知齐国公府的异种果蔬得了圣心；再是赴宴的亲友回去后，无不夸赞那些果蔬的鲜美与怀清酿的好酒，一时之间，京中贵女圈都在议论这场宴席，连带着齐国公府的名声愈发好了几分。
京里有庄子的人家，近来都借着这秋高气爽的新鲜劲儿，争先恐后办起了宴席。
你家办秋日宴赏层林尽染，我家便开赏花宴看菊海铺陈，更有那讲究的，特意从阳澄湖畔运了肥蟹来，摆开热闹的蟹宴，一时间竟成了京中风尚。
怀清也被相熟的夫人小姐们拉着去凑了几回趣。
去颖英侯府的庄子时，正赶上桂花开得盛，满院子都是甜香。
夫人小姐们围坐在桂树下，剥着新摘的莲子，听戏班唱着软糯的昆曲，倒也闲适。
只是席间总有人绕着弯子打听她那异种作物的法子，话里话外带着探问，让她不得不打起精神，用几句“不过是运气好”轻轻带过。
后来童家也在城外办了场蟹宴，蒸得通红的大闸蟹码在白瓷盘里，膏黄流油。
童锦清身子沉了，不便多吃，只小口抿着姜茶，看着众人用蟹八件细细拆解。
平阳郡主那日也在，吃起蟹来倒是利落，一边剥壳一边跟怀清说：“还是这样吃着痛快，比宫里那些规规矩矩的宴席有趣多了。”
怀清跟着玩了几回，见了不少热闹，也品出些门道来——这些宴席看着是赏秋取乐，实则藏着各家的心思，或是联络情谊，或是暗自较量，不过是换了个风雅的名头罢了。
倒是偶尔偷闲，在庄子的田埂上走走，看稻穗沉甸甸弯着腰，听风吹过芦苇荡的沙沙声，比席间的觥筹交错更让她舒心。
再过几日，便是栖梧坞夏苞米采收的日子。
管事早几日便递了信来，说庄子上人手充足，诸事都安排妥当，不必劳她亲自跑一趟。
怀清原也想着，左右有得力管事盯着，自己安心在府里等着消息便是。
天刚蒙蒙亮，窗纸透着层淡淡的青白，怀清已醒了。
披衣坐起身，一眼瞥见窗外——晨露还凝在枝头，风里带着点清冽的秋意，竟让人心头一动。
她忽然就想起了城郊那片新开垦的地。今年暮春时，让人试着种了些土豆，青州府是试种成功，但在京都地界里，这可是头一遭。
先前听管事说，叶子都蔫了，该是能收了。
“夫人不再睡会儿？”春知端着水进来，见她望着窗外出神，便问道。
怀清摇摇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窗棂：“备车吧，去栖梧坞。”
春知愣了下：“管事前日还说，都安排妥当了，犯不着您亲自去的。”
“不一样，”怀清站起身，眼里带着点期待，“这是头回在京都种，收成怎么样，总得亲眼去瞧瞧才放心。”
心念一动，便再按捺不住。叫上两个伶俐丫鬟，备了些点心茶水，坐上马车便往栖梧坞去了。
马车刚到庄子口，就见管事正领着庄户们在晒场上翻晒新收的豆子，远远瞧见车驾，先是一愣，随即快步迎上来，脸上满是诧异：“夫人怎么来了？不是说不必劳烦您吗？”
怀清掀帘下车，脚刚沾着松软的泥土，就闻到了空气里混着的苞米清香：“左右闲着也是闲着，过来瞧瞧热闹。再说了，这夏苞米第一茬收成，我怎能不来亲眼看看？”
话音未落，就见田埂那头，几个半大的孩子抱着刚掰下来的苞米跑过来，金黄的玉米粒在阳光下闪着光，映得孩子们的笑脸格外鲜亮。
怀清望着那片沉甸甸的苞米地，心里头忽然就踏实了——有些热闹，终究是亲眼看了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