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殿偏殿一角的文书房里,只闻纸页沙沙,墨锭微磨。
陆鸣伏案于堆积如山的卷宗之间,身形几乎被淹没。
他已在此连续奋战多日,全力编纂那部《地府律例执行案例汇编》。
崔珏的命令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也像一层保护壳,将他暂时隔绝于外界的风风雨雨,一头扎进这故纸堆成的墨海之中。
他刻意收敛了所有关于“癸卯年”、“金色印泥”的心思,将全部心神灌注到眼前的公务上。
这是他的立身之本,也是他目前唯一能掌控的领域。
指尖划过泛黄纸页上或潦草或工整的字迹,大脑飞速运转,分类、摘要、评注…动作精准高效,如同最精密的文书机器。
然而,专业的本能让他无法对卷宗中暴露出的系统性问题视而不见。
在一摞关于“阳间非正常死亡魂魄引渡纠纷”的旧案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反复出现、却始终未被彻底解决的顽疾。
案卷记录混乱,批注互相矛盾。
轮回司引渡处与功过司稽核处,对于“阳寿未尽却意外横死”的魂魄,该由哪个部门优先接管、核定因果并安排临时居所(往生栈),职责界定极其模糊。
双方文书往来扯皮推诿,留下大量“请贵司酌情处理”、“按既往惯例办理”之类的车轱辘话,结果往往是流程卡顿,导致那些本就怨气深重的魂魄长时间滞留忘川河边,无所归依,加剧阴气淤积。
这不是惊天大案,却是侵蚀地府运转效率的“肠梗阻”,是典型的官僚主义遗留难题。
陆鸣蹙起眉头。
他放下笔,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酸涩的眉心。
解决这种跨部门扯皮,非他当前职权所能及,但汇编案例、并提出建设性参考意见,却完全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
他重新提起笔,不再是机械摘录,而是带着分析的目光,将历年此类纠纷案例全部调出,进行比对、归纳。
他梳理出不同时期、不同情境下的处理模式及其矛盾之处,逻辑清晰地罗列成表。
随后,他铺开新的玉板纸,开始起草一份《关于明确非正常死亡魂魄引渡与稽核流程衔接事宜的参考建议》。
他没有指责任何部门,而是基于大量案例事实,客观分析了现行流程的模糊点及其带来的效率损耗与风险,继而推演了三种权责更为清晰的优化方案,并逐一分析了每种方案的利弊与可行性。
文书措辞严谨,引据充分,完全是一份高质量的内部咨询报告。
他将这份“建议”作为该章节的补充附件,与整理好的案例摘要初稿一并叠放整齐。
三日后,陆鸣带着首批整理好的初稿,来到崔小玉的值事房外。
此处廊下清冷,空气中仿佛都带着一丝不苟的规矩气息。
门廊边悬挂的一柄玉尺流转着淡淡的清辉。
他轻轻叩门。
“进。”里面传来崔小玉清冷平稳的声音。
陆鸣推门而入,将厚厚一叠文书放在她光洁如镜的黑檀木案上:“崔助理,这是《汇编》第一卷‘轮回与稽核纠纷类’的初稿及案例摘要,请您初审。”
崔小玉抬起眼,目光先扫过文书叠放的整齐度,微微颔首,这才开始翻阅内容。
她看得极快,指尖点过纸面,不时在某些格式细节上停顿:“此处案例编号字体与前后页存在细微差异,需统一。”
“引注《阴律·职司卷》第四百零二条,应为‘甲子修订版’,此处简写为‘现行版’,不合规范,请修正。”
“第三例摘要,转述用语‘其’与‘该员’混用,请统一为人称代词。”
她的挑错精准到刻板,语气毫无波澜,纯粹就事论事。
陆鸣垂手恭立,一一应下:“是,卑职疏忽,即刻修正。”
他当场取出笔,依言修改,态度无可挑剔。
最后,崔小玉拿起了那份单独的《参考建议》。
她看得比之前仔细了许多,清冷的眼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又恢复古井无波。
她沉默了片刻,指尖在那份建议上轻轻点了点。
“陆文书,”她抬起眼,目光如尺般量在他身上,“案例汇编,重在客观辑录,无需额外建言。此份附件,逾矩了。”
陆鸣神色不变,恭敬回应:“崔助理明鉴。此非正式建议,仅是卑职在梳理案例时,为清晰呈现不同处理方式之流变与得失,所做的对比分析摘要,旨在为上官审阅案卷提供更全面的参考背景。若觉不妥,剔除即可。”
他将“建议”巧妙包裹于“分析摘要”的外衣下,严守了文书吏的界限。
崔小玉再次沉默,视线在那份“分析摘要”上停留片刻,最终将其从初稿中单独抽出,放在案角,语气依旧平淡:“案例摘要格式无误,可进行下一卷编纂。此份…分析,我会转呈文处正参阅。”
“是,有劳崔助理。”陆鸣躬身行礼,退出了值事房。
门合上的瞬间,他眼底才闪过一丝极淡的微光,这已是他预想中最好的结果。
连日的伏案劳神,让陆鸣后背的旧伤隐隐作痛,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这日傍晚,他刚回到那间狭小的临时斗室,点燃昏黄的磷灯,门外便传来了轻柔的叩击声。
拉开门,是姜灵儿。
她端着一只小巧的陶罐,站在门外,脸颊被药殿的蒸汽熏得微红,眼神清澈:“陆文书,见您近日甚是辛劳,气色欠佳……这是新调的安神凝魂膏饮,用温水化开服用,或能缓解一二。”
她的关怀直接而自然,少了早些时候的拘谨和借口。
陆鸣微微一怔,接过那尚带余温的陶罐,一股极淡的草药清香溢出,沁人心脾,驱散了些许疲惫。
他心中微暖,语气也柔和下来:“多谢姜姑娘,总是受你照拂。”
“您客气了……”姜灵儿微微低头,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那……您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了。”
她敛衽一礼,轻步离去。
陆鸣掩上门,将那罐温热的膏饮放在案头。
斗室寂寥,却因这份不掺杂质的善意,多了几分难得的暖意。
数日后,文仲的案头,摆放着由崔小玉转呈的那份“分析摘要”。
文仲仔细阅毕,指尖在案面上无意识地敲击了几下,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未做任何批示,只是将那份摘要收入了一个待办的卷宗夹中。
又过了两日,一份以文仲名义起草、但字里行间明显吸收了那份“分析摘要”思路的《关于优化非正常死亡魂魄处置流程的请示》,被悄然呈送至崔珏的案头。
风波似乎并未兴起,改变在无声中酝酿。
陆鸣得知后,只是继续埋头于他的墨海文山,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他成功地借助一项本职公务,触及并尝试推动解决了一个实际难题,未越雷池一步,却充分展示了其价值。
至于那抹险些搅动风云的金色,此刻仿佛真的沉入了忘川河底,成为他心底一枚寂静的、等待遥远未来某次潮汐的冰冷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