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判官殿西厢文书房内，四盏幽绿磷灯静静燃着，将陆鸣伏案的身影投在满架泛黄卷宗上。
陆鸣端坐案前，铺开青玉简。
窗外忘川的风声隐约可闻，带着水汽和淡淡的魂殇气息。
他提起那支微微发烫的判官笔，笔锋流转出淡淡金芒，在简上游走。
文仲步入时，玄黑官袍拂过青石地面，几乎没有声响：“昨日呈报的卷宗摘要，崔判官已阅。巡察使对‘存疑事项分级呈报’之法，颇为赞许。”
陆鸣起身躬身：“全赖大人指点。”
“然昨夜风波，你可知晓？”文仲枯瘦的手指轻叩案上玉简。
“卑职昨夜在房内休憩，未曾听闻。”
文仲目光微凝：“巡察司在鬼市擒获一伙私通阳间的阴差。崔判官有令，命你与崔助理共同起草《阴司文书流转优化疏》，三日内呈报。”
话音刚落，崔小玉已出现在廊下。
她身着浅青官袍，怀抱律例文书，神色虽仍清冷，看向陆鸣时目光却比往日柔和几分。
经过前番合作，她深知这位新任文书吏虽资历尚浅，却心思缜密，行事稳妥，是个难得的得力之人。
“处正大人。”她微微颔首，转向陆鸣时语气平和，“陆文书。”
文仲淡淡扫过二人：“崔助理熟知律例典章，陆文书通晓实务流程，你二人协力，当能周全。”言罢转身离去。
陆鸣正欲与崔小玉商议起草事宜，忽闻廊外传来低语声。
两名文书房小吏捧着卷宗经过，正交头接耳：
“听说了吗？昨夜巡察司在鬼市抓了好些人……”
“嘘！小声些！说是私通阳间，当场就拿下了。”
“怪吓人的……这节骨眼上，谁敢触这霉头？”
“可不是么……据说还与判官殿有些牵扯……”
声音渐行渐远，陆鸣面色如常，心中却是一凛。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见崔小玉亦微微蹙眉，显然也听到了议论。
二人相对而坐，崔小玉铺开文书，指尖点过关键律条：“《阴律·文书卷》第三百二十一条，各司文书往来当以‘效、速、密’三字为要。”
陆鸣取过流程弊要，暂将方才所闻压下：“现行移送不分缓急，致急件延误，常件积压。”
“可设‘急、常、缓’三等。”崔小玉提笔标注，忽又停顿，“但轮回司往生文书涉及魂体投胎，需功过司先行核定，不可简单归类。”
“崔助理明察。”陆鸣颔首，“可按‘阴阳属性’再分：阳籍归功过司急递，阴籍走轮回司专道。”
判官笔与朱笔交替起落间，陆鸣心思却难以完全专注。
方才听到的议论在他心头萦绕不去，他暗自思忖巡察司此次行动的真正目的，以及这背后可能牵扯的各方势力。
约莫一炷香后，几名功过司吏员捧着文书经过廊外，谈话声隐约传来：
“昨夜那阵仗可真不小，听说轮回司那几位都被牵连了……”
“可不是么，连黑白无常两位大人都被叫去问话了……”
“慎言！这事岂是你我能议论的？”
陆鸣笔尖猛地一顿，一滴墨汁险些洇开。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谢必安爽朗的笑声，范无救沉默的守护，那夜在风声阁中的托付……
巡察司的手段他是知道的，那‘搜魂鉴’之下，不知二人要受多少苦楚。若他们因助他而遭难，他良心何安？
他强自镇定，抬眼却见崔小玉正注视着他，目光中带着几分深意和不易察觉的关切。
她轻推过一盏刚沏的阴茶，茶汤氤氲着安神静气的淡淡香气。
“陆文书？”崔小玉轻声唤道。
陆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波澜：“无事，方才走神了。”
他重整心神，笔下却更添几分谨慎。
此后大半个时辰，陆鸣偶有听闻其他司衙吏员经过时的只言片语，皆与昨夜风波相关。
他不动声色地将这些碎片信息记在心中，逐渐拼凑出事情的大致轮廓。
午时未至，草案初成。
崔小玉取过校核完毕的文书，语气较先前缓和些许：“陆文书对实务之熟稔，较前次更见精进。这‘阴阳分道’之策，既合规制，又解实务之困，颇为难得。”
“卑职岂敢，全仗崔助理律例精熟。”陆鸣恭声回应，心中却仍在思量方才听到的种种议论。
午后未时，文仲再次来到文书房：“巡察使有令，命我殿派员随行巡察刑罚司。你二人即刻准备，随我同往。”
他目光扫过二人，特意在陆鸣脸上停留片刻：“刑罚司非同一般，务必谨言慎行。钟馗司正最恶虚文缛节，记录当以事实为要，不必修饰。”
“卑职领命。”陆鸣与崔小玉齐声应道。
崔小玉轻声对陆鸣补充道：“陆文书需知，我判官殿主管生死簿、阴阳律法解释与审判裁定，维系轮回秩序。权柄源于对《阴律》的解释与审判之权。而刑罚司……”她语气稍顿，似在斟酌用词，“……执掌地府治安，缉拿罪犯，镇压邪魔，管辖十八层地狱刑狱。其权柄来自对暴力机关的绝对掌控与对地狱的管辖权。”
她见陆鸣凝神倾听，继续解释道：“两司最高长官，崔判官与钟司正位阶相平，皆直禀十殿阎罗。判官殿做出判决后，会向刑罚司签发‘缉拿文书’或‘行刑敕令’，刑罚司凭合法令状执行。然……”
她声音压低几分，“刑罚司自身亦保有独立侦查之权，若遇直接攻伐刑罚司之事，可先行处置。钟司正性情刚烈，最重规矩，却也最是公正。陆文书素来严谨，当知分寸。”
陆鸣郑重点头：“谢崔助理提点，卑职明白。”
未时三刻，刑罚司铁门前阴风凛冽，带着硫磺与血锈的气息。
钟馗虬髯如戟，黑袍翻飞，见众人至，铜铃般的眼睛扫过随行文吏，目光如实质般压在每个人身上。
“巡察使大驾光临，我刑罚司蓬荜生辉。”
声如洪钟，却带着几分讥诮，“十八层地狱的滋味，可不是文书房里品得到的。诸位既要巡察，便请亲眼看看这地府最真实的模样。”
他大手一挥，铁门轰然洞开，炽热腥风扑面而来，带着无数魂灵的哭嚎与绝望的嘶鸣。
“诸位，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