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李白《行路难·其一》
暴风雪如同挣脱了囚笼的白色巨兽,在北溟荒原上肆意咆哮,席卷天地。视线所及,唯有一片混沌的、疯狂旋转的惨白,能见度不足十步。寒风刮在脸上,如同无数冰冷的细针穿刺,带来刺骨的疼痛和麻木。气温骤降至滴水成冰的程度,连最耐寒的荒原狼也早已躲入深穴,不敢露头。
在这片仿佛要冻结一切生命的绝域中,一个孤独的人影正顶着狂风,艰难地向前跋涉。
荀渭几乎将整个身体都伏在了乌骓马的背上,用厚厚的皮裘紧紧裹住头脸,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却此刻也几乎被冰雪糊住的眼睛。乌骓马不愧是宝马良驹,通晓人性,此刻亦知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不再需要催促,只是埋着头,凭借着强大的生命本能和与主人之间那丝微妙的联系,顽强地、一步一步地向着东北方向挪动。
每前行一步,都需耗费巨大的气力。积雪深可没膝,甚至及腰,下方还隐藏着被风雪掩盖的坑洼与碎石。狂风卷起的雪沫冰粒,如同砂砾般击打在皮裘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荀渭的意识在极寒与疲惫的交替侵袭下,时而清醒,时而模糊。身体的热量在快速流失,四肢早已冻得麻木,唯有怀中那枚新得的暗蓝色多面体以及另外两枚黑色残片,依旧持续不断地散发出温和却坚定的热量,如同寒冬中不灭的炭火,勉强护住了他的心脉和最后一丝清明。
“不能倒在这里…”一个执拗的念头在他几乎冻结的脑海中反复回响,如同风中残烛,却又顽强不灭。“真相…父亲…墨家…山阳部…” 还有那一抹深藏心底的、温暖的倩影…苏晚晴…
这些羁绊,化作了支撑他在这绝境中不肯倒下的最后力量。
他已经记不清在这片白色的地狱中挣扎了多久。一天?两天?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一个方向深植于心——东北!罗盘构件在彻底被风雪覆盖前,最后固执指示的方向!那片如同巨龙脊背般横亘在天边的黑色山脉轮廓,是他唯一的希望所在。
就在他感觉体温即将降至极限,意识即将被严寒彻底吞噬之时——
“嗡…”
怀中那暗蓝色多面体,忽然传来一阵不同于以往的、奇特的震颤。不再是单纯的发热,而更像是一种…探测到某种特定结构后的…回馈共鸣?
与此同时,他模糊的视线似乎捕捉到,前方不远处的风雪幕布之后,隐约出现了一片巨大、突兀的、绝非自然形成的…阴影?
求生的本能让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痛刺激下,精神短暂地高度集中。他努力睁大眼睛,向那片阴影望去。
那似乎是一处巨大的、半嵌入地下的…建筑残骸?风格与他之前发现的古战场遗迹截然不同,更加规整,带着某种冰冷的、几何形的、非人的精确感。大部分结构已被冰雪和岁月掩埋,只露出少数棱角分明的、由某种未知金属构成的框架和断裂的墙体,如同巨兽的骸骨,沉默地对抗着风雪的侵蚀。
更令他心神一震的是,这残骸的某些结构和表面残留的刻痕,竟然与他怀中那暗蓝色多面体上的纹路,有着惊人的、绝非巧合的相似性!
“这里…也是一处遗迹?”一个念头闪过,“而且,与那多面体同源?”
乌骓马似乎也感知到了前方那片阴影可能意味着避风之所,不用荀渭催促,便发出一声低沉的、混合着疲惫与希望的嘶鸣,奋力向着那片遗迹跋涉而去。
越是靠近,怀中的多面体震颤得就越是明显。终于,一人一马艰难地抵达了这片巨大残骸的脚下。一处断裂的金属墙体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相对背风的凹陷处,虽然依旧寒冷彻骨,但至少挡住了那足以将人撕碎、冻僵的致命狂风。
荀渭几乎是直接从马背上滚落下来,瘫坐在积雪中,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吸入冰刃。他顾不上其他,先是仔细检查了乌骓马的状态,心疼地发现马腿有多处被冰棱划伤,鬃毛和睫毛上都结满了厚厚的冰霜。他艰难地从行囊中找出伤药和最后一点豆饼,安抚着同样疲惫到极点的伙伴。
然后,他才背靠着那冰冷刺骨的金属墙壁,略微放松下来,开始打量四周。
这处遗迹规模似乎极大,他所在的只是其冰山一角。风雪稍歇的间隙,他能看到更深处那些巨大而规整的通道入口,如同巨兽张开的黑黢黢的大口,深不见底,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死寂气息。墙壁上的金属虽然冰冷,却奇异地在如此低温下没有变得过于脆硬,反而触手有一种温润之感,上面蚀刻着的复杂纹路,与多面体上的如出一辙,只是更加宏大、更加复杂。
他尝试着,将手掌贴合在一处纹路相对完整的墙面上,同时默默运转《千锻》心法,将一丝微弱的精神力探入其中。
没有像触碰多面体时那样接收到混乱的信息洪流,墙面似乎只是死物。但怀中的多面体却因此变得更加活跃,散发出的热量明显增强,甚至开始引导着他的那丝精神力,缓缓流向墙壁纹路的某个特定方向。
荀渭心中一动,顺着这股引导,将精神力集中过去。
“咔…”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雪声掩盖的机括声,从墙壁内部传来。
紧接着,他面前那原本严丝合缝、光滑无比的金属墙壁,竟然无声地滑开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入口!入口后方,是一条向下延伸的、散发着微弱幽蓝色光芒的通道!
荀渭瞳孔微缩,心中戒备大起。这遗迹竟然还能运转?内部有什么?
他握紧了“断星”刀柄,深吸一口气,先将乌骓马牵到更避风的角落,安抚好,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步入了那条通道。
通道内部异常洁净,与外面的冰天雪地仿佛是两个世界。空气干燥而冰冷,却没有任何灰尘。墙壁、地面、天花板都是一体的那种奇异金属构成,散发着永恒的微光,照亮前路。这里的能量波动明显比外界浓郁得多,怀中的多面体甚至发出舒适的嗡鸣。
他沿着通道向下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圆形大厅。
大厅中央,有一个高出地面的平台,平台上似乎固定着一些奇异的、如同水晶簇般的装置,但大多已经断裂损坏,失去了光泽。四周墙壁上布满了更加复杂密集的纹路,以及无数个早已黯淡的、不知用途的光点。
这里似乎是一处核心控制室之类的场所,但显然已经废弃了无尽岁月。
荀渭的目光扫过大厅,忽然,他的视线凝固在了大厅一角。
那里,竟然有一具骸骨!
不同于外面古战场那些奇形怪状的巨大骨骼,这具骸骨是完完全全的人形。他(她)靠墙坐着,身上覆盖着一层细细的灰尘,但衣物似乎材质特殊,并未完全腐朽,能看出是一种样式简洁、功能不明的连体服饰。骸骨的颜色并非灰白,而是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玉色,莹润有光,显示其主人生前绝非寻常之辈。
最吸引荀渭注意的是,这具骸骨的右手手指,正紧紧地按在墙壁一处特定的、凹陷下去的复杂符文之上。而那符文的纹路,与他手中的暗蓝色多面体,几乎完全吻合!仿佛那多面体,就是开启这处符文的钥匙!
而在骸骨的左手边,地面之上,则放着一本以某种银灰色金属薄片鞣制而成的…书册?
荀渭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缓步上前,先是警惕地检查了四周,确认没有任何机关陷阱后,才小心翼翼地蹲下身。
他没有先去动那具奇异的玉色骸骨,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本金属书册。
书册的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个熟悉的、让他心头巨震的图案——那是一个由规整线条构成的、正在运转的齿轮与规尺交织的图案!
墨家印记!
虽然风格与他继承的墨家传承略有不同,更加冷峻、精确,但其核心的意蕴,绝不会错!
这处神秘的、非人的遗迹中,怎么会出现墨家的印记?!而且这书册的材质和样式,与神工坊的传承也截然不同!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金属书册。书页并非纸张,而是一片片极薄却坚韧的银色金属箔,入手冰凉,上面并非书写着文字,而是布满了无数极其细微的、需要凝神才能看清的凹陷点阵。
这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记录方式?
他尝试着,再次将一丝精神力探入书册之中。
这一次,没有混乱的画面冲击。一股相对有序、却依旧庞杂晦涩的信息流缓缓涌入他的脑海。这不是语言,更像是一种直接的概念传递和图像展示。
他“看”到了无尽的星空,看到了巨大的、如同这处遗迹风格的金属造物在星海间航行…看到了剧烈的冲突与爆炸…看到了这些造物坠毁于此方世界…看到了一个穿着与地上骸骨类似服饰的身影,在废墟中艰难地存活下来,不断地研究、记录…
而最后一段信息,更是让他心神剧震!
那是一个警告!一个用最强烈的意念留下的警示!
信息显示,这片土地的下方,这片山脉的深处,沉眠着一个巨大的、未被完全激活的“墟”——信息中将其称之为“星枢核心碎片”!而他们(这处遗迹的建造者?)的任务,原本是看守和封印它,防止其能量泄露或被滥用。
然而,很久以前,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信息中闪过的画面,隐约有黑影与苍鹰的影子!)破坏了封印的一部分,导致“星枢核心碎片”的能量开始周期性泄露,扭曲了周围的生灵,造就了那些可怕的“蚀妖”!
而泄露的能量和“星枢”本身的波动,又会像灯塔一样,吸引着星空深处某些存在的注意!信息中强烈警告,绝不能彻底激活“星枢”,否则将引来无法想象的灾难!同时,也必须阻止那些“窃火者”(信息中对某种存在的称呼,形象模糊)得到它!
而地上这具骸骨,就是最后一位看守者。他(她)在生命耗尽前,拼尽全力,用自己的生命能量加固了最后一层封印,并将这些信息留存于此,等待着后来者。
信息的最后,指向了一个位于山脉更深处的具体地点——那才是真正封印“星枢核心碎片”的主入口所在!而荀渭手中的暗蓝色多面体,似乎是开启某条通往该地点的安全通道,或者控制某些封印设施的关键“密钥”!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似乎猛然串联了起来!
神工坊追求的“天外天”、“钥匙”、“星轨”…暗爪与金属苍鹰背后的势力所寻找的东西…蚀妖产生的根源…甚至可能与他父亲的冤案…都隐隐指向了这处沉眠于北溟冰原之下的——“星枢核心碎片”!
而墨家…似乎早在很久以前,就与这些“天外”的来客、与这“星枢”的守护,产生了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就在荀渭沉浸在巨大信息冲击中时——
“啪嗒…啪嗒…”
一阵极其轻微、却绝非风雪声的脚步声,忽然从通道的另一端传来!
有人来了?!在这种地方?!这种天气?!
荀渭瞬间从震撼中惊醒,全身肌肉骤然绷紧,“断星”刀瞬间出鞘半寸,身体如同猎豹般悄无声息地隐入大厅入口处的阴影之中,屏息凝神,目光锐利地投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会是“暗爪”吗?还是…金属苍鹰背后的势力?他们竟然也找到了这里?
脚步声越来越近,沉稳而坚定,似乎对这里的路径颇为熟悉。
终于,一个身影,缓缓从通道的黑暗中走了出来,步入了大厅那幽蓝的微光之下。
来人同样全身笼罩在厚厚的御寒皮裘之中,戴着兜帽,看不清面容。但其身形体态,却给荀渭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那人进入大厅后,似乎也第一时间发现了那具玉色骸骨和被荀渭拿在手中的金属书册。他(她)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极其轻微、似乎混合着感慨与悲伤的叹息。
然后,他(她)缓缓抬起了手,摘下了厚厚的兜帽。
一张饱经风霜、布满了皱纹与冻疮,却依旧能看出昔日刚毅轮廓的老者的脸,露了出来。他的眼神浑浊,却又透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与疲惫。
当看清这张脸时,阴影中的荀渭,如遭雷击,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点!握着刀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这张脸…他认识!
虽然苍老了太多,憔悴了太多,但他绝不会认错!
那是…那是…
“王…王叔?!”
一个几乎被他埋藏在记忆最深处的称呼,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带着一丝嘶哑和颤抖。
那老者闻言,身体也是猛地一震,霍然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荀渭藏身的阴影,浑浊的双眼瞬间爆发出锐利如刀的光芒!
“谁?!!”
老者厉声喝道,同时身体微躬,摆出了一个荀渭熟悉无比的、军中搏杀术的起手式,一股久经沙场的悍厉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荀渭从阴影中缓缓走出,依旧保持着警惕,但脸上的震惊之色难以掩饰。他死死盯着老者的脸,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是…王铣王叔?我父亲荀彧的…亲卫队正?!你不是应该…应该在十五年前,和我父亲一起…死在北都天牢大火里了吗?!”
眼前这人,竟然是他父亲荀彧当年最信任、也是最骁勇的亲卫队正——王铣!一个本该早已死去十五年的人!
王铣在看清楚荀渭面容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定身法定住,脸上的警惕化为了极致的震惊、茫然、难以置信,以及…一丝无法掩饰的激动与狂喜!他的嘴唇哆嗦着,眼眶瞬间就红了。
“少…少爷?!是您?!您还活着?!您…您怎么会在这里?!这…这不可能…” 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几乎语无伦次。
故人重逢,本该欣喜。但地点是这诡异的遗迹,时间是十五年后,对方是早已宣告死亡的亡魂…这一切,都透着一股极不真实的诡异。
荀渭心中的震惊缓缓压下,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警惕和疑惑。他没有放下刀,目光如炬,冷冷地注视着对方:“我也很想知道,本该葬身火海的王叔,为何会出现在这北溟绝地的神秘遗迹之中?这十五年,你去了哪里?我父亲的死,到底还有什么隐情?!”
王铣看着荀渭那冰冷警惕的眼神,脸上的激动渐渐化为苦涩与悲凉。他缓缓放下了手,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沉重。
“少爷…您长大了…也…变得不一样了…”他喃喃道,目光扫过荀渭手中的“断星”和那本金属书册,眼中闪过复杂至极的光芒,“此事…说来话长…牵扯的隐秘,远超您的想象…”
他顿了顿,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起来,看向荀渭:“老爷…他死得冤啊!那场大火…根本就是为了灭口!而我所做的一切,苟延残喘至今…就是为了查清真相,找到那些害死老爷的幕后黑手,以及…守护住老爷当年拼死想要守护的东西!”
他的目光,投向了地上那具玉色骸骨,以及更深邃的遗迹深处。
“您手中的‘密钥’和‘守护者之书’…还有您能来到这里…或许…正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风雪在遗迹之外呼啸,仿佛隔绝出了两个世界。
遗迹之内,本该死去的故人突然现身,尘封十五年的旧案与跨越时空的惊人隐秘,在这冰冷的异域遗迹中,即将被残酷地揭开一角。
荀渭握紧了手中的刀与密钥,知道从他认出王铣的那一刻起,眼前的道路,已然变得更加错综复杂,也更加…凶险莫测。
(第三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