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风满楼。” ——许浑《咸阳城东楼》
老君荡的硝烟与血污,仿佛被一夜江风吹散,只余下船舷上几处来不及彻底清洗的暗红斑驳,无声诉说着昨日的惨烈。荀渭所在的帆船如同受伤的困兽,静静停泊在石泉镇略显冷清的码头旁,与几艘同样带着伤痕的渔船为伍。
包下的客栈后院,气氛凝重。伤员痛苦的呻吟被刻意压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金疮药气味。荀渭站在院中一株老槐树下,面色沉静地听着山猫的回报。
“东家,弟兄们伤势稳住了,但短日内无法动武。船底破损严重,船老大说最快也需三日才能勉强修补妥当,还需寻些特定的桐油和麻丝。”山猫语速很快,眉头紧锁,“镇上风声很紧,巡检司的人像是嗅到味的猎犬,盘查极严,特别是对北面来的、身上带伤的。码头力夫都在私下议论老君荡的事,说法光怪陆离,但没人敢深谈。”
荀渭微微颔首,目光掠过院墙,仿佛能穿透那些低矮的屋舍,感受到这座小镇表面平静下涌动的暗流。三日…太久了。每多留一刻,变数便多一分。
“镇上还有哪些异常?”
“生面孔很多。”山猫压低声音,“东头‘顺利’客栈住着一伙江湖人,五六个,兵刃从不离身,不像寻常走镖的。镇中心‘望江楼’来了个病恹恹的富家公子,带着几个气息沉稳的护卫,深居简出。还有几个游方和尚,太阳穴高高鼓起,化缘时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哦,对了,晌午时,还看到一队穿着边军服饰的骑兵快马入镇,直接去了巡检司衙门,看着不像寻常信使。”
江湖客、神秘公子、武僧、边军急骑…这小小的石泉镇,竟成了牛鬼蛇神的暂时汇集之地。是因为老君荡的变故?还是另有缘由?
“威远镖局的船呢?”
“毫无踪影,问过码头上所有的人,都说没见靠岸,应是连夜直放临川府了。”
荀渭沉默。威远镖局如此急切,所护之物牵扯定然极大。而那些水匪的疯狂攻击,也绝非寻常劫财。
“让我们的人紧闭门户,无事不得外出。你带两个人,再去镇上茶肆酒馆坐坐,听听流言,重点留意关于北面地动和…任何不合常理的‘怪事’。”荀渭吩咐道。流民口中的“铁鸟”与“铁衣人”,始终在他心头萦绕。
“明白。”山猫领命,悄然退去。
荀渭回到房中,关紧门窗。简陋的桌案上,摊开着《神工坊秘录》和那几件来自北溟的奇异构件。
他的手指抚过秘录中一幅关于“水流能量导引”的复杂阵图,其部分结构竟与威远镖局巨舰上那“破蛟弩”的基座有异曲同工之妙。神工坊的技艺,似乎对水力、乃至更广义的“能量”运用,有着超乎时代的理解。
他拿起一枚形似齿轮、却布满细微孔洞的金属构件,尝试将一丝内力缓缓注入。构件毫无反应。他并不气馁,转而凝神,艰难地调动起那两枚黑色密钥碎片中蕴含的、冰冷而奇异的能量。
过程依旧滞涩无比,如同在泥沼中跋涉。就在他额头渗出细汗,那丝异种能量即将耗尽之际——
“嗡…”
那齿轮构件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表面的孔洞中仿佛有微光一闪即逝,周围的空气似乎产生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扭曲波动!
有效!虽然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但这确凿无疑的反应让荀渭精神一振!神工坊的造物,果然需要特定的能量驱动!而这能量,与那黑色密钥,与那“星穹之眼”,源自同宗!
威远镖局从何处得来驱动“破蛟弩”的方法?他们与神工坊的遗泽,究竟有何关联?
无数线索如同乱麻,亟待理清。
午后,山猫带回的消息更加令人心惊。
“东家,北面地动灾情属实,但官府讳莫如深。不过,从一个逃难来的老猎户口中,套出些话…”山猫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悚然,“他说地动山崩之后,他躲在岩缝里,亲眼看见…看见从裂开的地缝里,爬出来好几个…‘铁皮包着骨头’的怪物!眼睛冒着红光,力气大得吓人,把几头摔死的野狼拖进了地底!他吓得差点疯掉,逃出来后再也不敢回去了!”
铁皮骨头?红光?拖拽动物尸体?
荀渭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这描述,与他北溟所见、以及关于“星穹之眼”非人造物的想象严丝合缝!这些东西…竟然已经能从地底来到地表活动?!它们究竟在搜寻什么?绝不仅仅是动物尸体那么简单!
“星穹之眼”的触角,其活动范围和猖獗程度,远超他的预估!他们似乎在借助天灾的掩护,进行着某种…大规模的勘探或回收行动!
就在两人心情沉重之际,客栈前院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喧哗声,官差的厉声呵斥、店小二的哀告求饶、以及住客惊慌的叫声混杂在一起!
荀渭与山猫对视一眼,眼中同时闪过厉色。
两人迅捷无声地来到通往前院的廊道阴影处。
只见院子里,七八名如狼似虎的官差正推搡着住客,为首的是一名面色阴沉、穿着青色官袍的瘦高男子,眼神锐利如鹰,正厉声质问瘫软在地的客栈掌柜:“…北面来的,带伤的,住在哪个院子?!再不指认,以包庇钦犯论处!”
掌柜的面如土色,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大人…小的…小的实在不知啊…”
那官员冷哼一声,猛地从袖中抽出一卷纸张,抖开!竟是一张画影图形!上面是一个年轻人的面部勾勒,虽然笔法粗糙,五官模糊,但那眉宇间的轮廓…竟与荀渭有五六分相似!
“看清楚了!此人乃北境要犯!有窝藏或知情不报者,同罪!”官员的声音尖利,响彻院落。
荀渭的心脏猛地一沉!画影图形!果然是冲着自己来的!是漳水渡口那个副巡检将怀疑上报了?还是…玉京的仇敌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南下?这效率未免太快!
一名官差指着后院方向喊道:“王理刑!后面还有个独立院落,昨晚入住的一伙人就是北面口音,还抬着伤员!”
那王理刑眼中寒光一闪,大手一挥:“围起来!搜!”
官差们立刻持刀提棍,气势汹汹地朝着荀渭等人所在的院落扑来!
山猫的手瞬间按在刀柄上,肌肉紧绷,目光看向荀渭,只待他一声令下,便要拼死杀出一条血路!
荀渭眼神冰寒,脑中急转。硬拼,纵然能脱身,也必然暴露身份,南下玉京之路将寸步难行!可不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哟呵!今儿这悦来客栈可真热闹啊!王理刑,您这是唱得哪一出啊?捉拿江洋大盗?”
一个带着几分慵懒、几分戏谑的清朗声音,慢悠悠地从客栈大门方向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月白锦袍、手持一柄紫竹折扇、面容俊朗、嘴角含笑的年轻公子,正斜倚在门框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院子里剑拔弩张的一幕。他身后跟着两名穿着普通灰布长衫、看似仆从的老者,眼帘低垂,双手拢在袖中。
那王理刑见到这白衣公子,嚣张气焰顿时一窒,脸上挤出一丝颇为勉强的笑容:“原来是…白公子?您怎么有空到这小镇来了?”
白公子?荀渭目光微凝,玉京城中,姓白的显赫门第…
那白公子用扇骨轻轻敲打着手心,懒洋洋地踱步进来,目光在王理刑手中的画影图形上扫过,嗤笑一声:“啧,画得这般粗糙,王理刑就凭这个拿人?也不怕冤屈了好人,寒了往来客商的心?”
王理刑脸色有些难看:“白公子说笑了,此乃上峰严令…”
“上峰?”白公子打断他,折扇“啪”地一合,指向后院,“那院子里住的是本公子的朋友,从北边来做点小生意,路上不甚遇到了水匪,伤了几个伙计,正晦气着呢。怎么,王理刑是觉得我白家的朋友,像是什么钦犯不成?”
朋友?王理刑一愣,看看后院,又看看白公子,脸上阴晴不定。白家的名头显然极具分量,他不敢轻易得罪,但上峰之令又…
白公子却不给他权衡的时间,脸色微微一沉,语气淡了几分:“要不,我这就修书一封,请家父派人去府衙问问,近来是哪位大人下的严令,要在我朋友养伤的时候,来查我这‘钦犯’朋友?”
这话软中带硬,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王理刑额角渗出冷汗,连忙拱手道:“不敢不敢!既然是白公子的朋友,那定然是误会!绝对是误会!”他转身对着手下厉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撤!别惊扰了白公子的朋友!”
官差们巴不得一声,连忙收刀后退。
王理刑对着白公子干笑两声,也带着人灰溜溜地快步离去。
前院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惊魂未定的掌柜和住客,以及那位摇着折扇、仿佛做了件微不足道小事的白公子。
白公子并未走向后院,只是隔着院门,朝着荀渭的方向随意地拱了拱手,朗声道:“里面的朋友,路见不平,顺手为之,不必挂怀。石泉镇水浑,朋友伤势既无大碍,还是早些离去为妙。”
说罢,竟不再多言,带着那两名深不可测的老仆,转身悠然离去,仿佛只是兴起而至,兴尽而归。
荀渭站在门内,眉头紧锁,心中疑窦丛生。
白公子?他为何出手相助?是真的路见不平?还是别有深意?他口中的“水浑”,又是指什么?他那两名老仆,气息渊渟岳峙,绝非寻常护卫。
这突如其来的解围,非但没有让他感到轻松,反而觉得眼前的局势更加扑朔迷离。
石泉镇,这个小小的码头,已然成了风暴降临的前哨。官府的追查、神秘白公子的出现、流民口中的恐怖见闻、各方势力的悄然汇聚、以及那始终如同阴影般笼罩的“星穹之眼”…
每一方都似乎带着不同的目的,在此地短暂交汇,碰撞出危险的火花。
而他自己,则身处这漩涡的最中心,一举一动,都可能引发不可测的后果。
他看了一眼正在加紧修补的船只,又望向南方烟雨朦胧的天空。
玉京之路,非但未曾清晰,反而愈发迷雾重重,杀机四伏。
(第五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