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那通简短而透着不祥气息的电话,像一块沉重的寒冰,沉入了家的暖流底部。虽然表面很快恢复了平静,但一种无声的、压抑的失落感,却悄然弥漫在腊月最后的几天里。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小区里张灯结彩,孩子们的欢笑声、零星的鞭炮声不绝于耳,处处洋溢着节日的喧嚣,但这份热闹,反而衬得楚颜家里愈发安静。
季晨熙变得异常沉默。他依旧严格执行着他的“寒假作战计划”,练字、做题、跳绳、拼乐高,一丝不苟,甚至比之前更加投入,仿佛想用满满的日程填满所有空闲,不给失望留下任何缝隙。但他很少再像以前那样,兴奋地谈论“等爸爸回来如何如何”,也不再追着楚颜问爸爸的具体归期。他只是偶尔会停下手中的事,望着窗外绚烂的节日灯火,或者墙上爸爸的照片,眼神空茫片刻,然后迅速甩甩头,继续埋头“战斗”。这种过分的懂事和安静,让楚颜和王奶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楚颜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如常。她照常置办年货,带着儿子一起大扫除,贴春联、福字。但在挑选年货时,她会下意识地多拿一份季诚爱吃的坚果;贴“福”字时,她会坚持在玄关、客厅、甚至季晨熙的房门上都贴上一个,心里默念着“把福气迎进门,盼他早归”;包饺子时,她会在某一个饺子里偷偷塞进一枚洗干净的硬币,然后装作不经意地放到儿子碗边,希望把“好运”留给孩子。
王奶奶更是变着法儿做好吃的,想把家里弄得暖烘烘、香喷喷的,用食物的烟火气驱散那份冷清。她絮絮叨叨地讲着往年和季诚一起过年的趣事,试图用回忆温暖现实,但每次话到一半,看到楚颜瞬间黯淡的眼神和晨熙骤然低下的小脑袋,便又讪讪地住口,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除夕这天,终于到了。天空阴沉,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更添了几分清冷。一大早,楚颜就起床忙碌,准备年夜饭。季晨熙也早早醒来,默默地在旁边帮忙摘菜、递东西,小脸紧绷,不像过节,倒像在执行一项严肃的任务。
傍晚,一桌丰盛的年夜饭摆上了桌。鸡鸭鱼肉,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是往年的规格,甚至更精致。楚颜开了瓶红酒,给王奶奶和自己倒上,给晨熙倒了果汁。桌上摆了三副碗筷。
三人围桌坐下。电视里播放着热闹的春节联欢晚会,欢声笑语不断,更反衬出饭桌上的安静。王奶奶努力找着话题,说今年的鱼特别新鲜,春晚哪个小品有意思。楚颜微笑着应和,不时给儿子夹菜。季晨熙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饭,对满桌佳肴似乎提不起太大兴趣。
“来,晨熙,尝尝这个饺子,奶奶包了你最爱吃的三鲜馅儿!”王奶奶夹了一个饺子放到他碗里。
季晨熙用筷子戳了戳饺子,没有吃,忽然小声问:“妈妈,爸爸……现在也在吃饭吗?他们……有饺子吃吗?”
楚颜夹菜的手顿了一下,心里一酸,柔声说:“有的,爸爸那里肯定也会准备年夜饭的,虽然可能没家里这么丰盛,但饺子一定会有的。”
“哦。”季晨熙应了一声,低下头,默默地把那个饺子吃了下去,咀嚼得很慢。
春晚进行到歌舞节目,场面绚烂,喜庆的音乐震耳欲聋。季晨熙放下筷子,抬起小脸,看着电视屏幕上载歌载舞的人群,眼神空洞,忽然轻声说:“妈妈,我吃饱了。我想……去阳台看一下。”
楚颜点点头:“好,穿件外套,外面冷。”
季晨熙滑下椅子,默默地走到玄关,穿上他的小羽绒服,拉开阳台门,走了出去。阳台没有封窗,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花瞬间涌了进来。他没有在意,只是走到栏杆边,小手扶着冰冷的铁栏,仰起头,静静地望着远处被灯火映成暗红色的、飘着雪花的夜空。
城市禁燃烟花爆竹多年,但远处依稀还是能听到一些顽皮孩子偷放的零星鞭炮声,以及更远处或许是被允许的焰火表演传来的、沉闷的轰鸣。一朵巨大的、金色的烟花在遥远的夜空中绽开,将雪花染上一瞬的金辉,随即熄灭。
季晨熙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小小的身影在阳台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单。雪花落在他柔软的头发上、羽绒服上,他仿佛没有感觉。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那片不属于他的热闹夜空,像一尊沉默的、守望的小小雕像。
楚颜没有立刻跟出去。她坐在餐桌旁,透过玻璃门,看着儿子那倔强而孤独的背影,心如刀割。她知道,孩子不是在闹脾气,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陪伴着远方的父亲,分担着那份无法团圆的寂寞。这无声的守望,比任何哭闹都更让人心疼。
王奶奶抹了抹眼角,起身想去阳台叫孩子进来。楚颜轻轻拉住了她,摇了摇头。她拿起沙发上早就准备好的一条厚毛毯,又倒了一杯热水,然后轻轻推开阳台门,走了出去。
寒风立刻包裹了她。她走到儿子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将毛毯轻轻披在他已经落了些许雪花的小身子上,然后将温水递到他手里。季晨熙没有回头,小手接过杯子,温暖透过杯壁传来,他微微颤抖了一下。
母子俩就这样并排站在寒冷的阳台上,望着同一片夜空。远处,又一簇烟花升空,炸开成紫色的星雨。
“妈妈,”季晨熙忽然开口,声音在寒风中有些发颤,却异常平静,“你说,爸爸现在……也能看到烟花吗?”
楚颜揽住儿子的肩膀,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能的。也许他正在站岗,抬头就能看到。虽然离得很远,但我们看的是同一片天空。爸爸知道,我们也在看着他看的那片天。”
季晨熙仰起小脸,努力在夜空中寻找着,仿佛想从那些闪烁的星光和偶尔绽放的烟花中,辨认出父亲所在的方向。他看了很久,然后低下头,小声地、像许愿一样说道:“我希望……爸爸那边的烟花……能更亮一点。让他觉得……不那么冷。”
这句话,像一根最柔软的针,精准地刺中了楚颜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无声地滑落,迅速在寒冷的空气中变凉。她紧紧抱住儿子,把脸埋在他带着凉气的发顶,哽咽着说:“嗯,爸爸一定能感觉到。我们的想念,就是最亮最暖的烟花。”
电视里,新年倒计时的钟声即将敲响,主持人和观众一起大声数着:“十、九、八、七……”
阳台上的母子,没有参与那场喧闹的计数。他们只是静静地相拥着,在寒冷的雪夜中,用自己的方式,迎接新年的到来。
“三、二、一!新年快乐!” 电视里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就在这一片喧嚣达到顶点的时刻,季晨熙忽然从妈妈怀里抬起头,转过身,面向屋内,面向那空着的、属于爸爸的座位方向,挺直了小胸脯,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
“爸爸——新年快乐!我们等你回家——!”
他的声音清脆、响亮,穿透了玻璃门,甚至盖过了电视里的喧闹,在清冷的阳台上回荡,然后融入漫天飞舞的雪花和遥远的鞭炮声中。
喊完这一句,他好像用完了所有力气,小身子软了下来,靠进妈妈怀里,但一直紧绷着小脸,终于松弛了下来,甚至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浅浅的笑容。
楚颜的泪水汹涌而出。她知道,这是孩子憋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这句呼喊,是告别,是期盼,更是新的一年里,最坚定的信念。
她搂紧儿子,望着窗外被烟花偶尔照亮的、无穷无尽的夜空,在心里无声地说:季诚,新年快乐。愿你平安。无论多久,我们等你。家,永远是你最温暖的归途。
这个春节,没有团圆饭的欢声笑语,没有守岁夜的促膝长谈,只有阳台上无声的守望和一句穿透夜空的呼喊。但这份静默的坚守和跨越山海的思念,却让这个看似不完整的年,拥有了另一种深沉而强大的力量。雪,还在下。夜,还很长。但黎明的光,终将照亮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