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寒冬依旧主宰着大地,但明军并未因天候而完全沉寂。抚顺关、沈阳、辽阳等大小城池堡寨内,炉火熊熊,呵气成霜,却掩不住另一种热度——练兵的热度。
熊廷弼深知,与建奴的最终决战或许要等到来年春暖花开,但这个冬天绝不能虚度。他利用无法大规模野战的时机,下令各部轮番休整,同时开展大规模练兵。 校场上,新补充的兵员在老兵的带领下,反复操练着燧发铳的装填、射击、排枪阵列,以及新式刀斧盾牌的配合。军官们则聚集在沙盘和地图前,由经历过沈阳攻坚战的将领传授经验,研讨步炮协同、坑道爆破、巷战清剿等新战术。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吴三桂麾下那支“龙骑军”的扩编和演练。更多的骑兵被选拔出来,装备上仿制和改进的骑铳,在雪原上练习快速机动、马上射击、以及与关宁铁骑的协同突击。这种将火器威力与骑兵机动相结合的新战法,让许多老将都感到新奇和震撼。 “练!往死里练!”熊廷弼巡视各营时,常常吼着这句话,“要把每个兵都练成锐卒,要把每种新家伙都玩出花样来!开春之后,老子要的不是只会守城的兵,要的是能追亡逐北、直捣黄龙的虎狼之师!” 除了正面练兵,小规模的“狩猎”也从未停止。精锐的夜不收和侦骑小队,依旧不断冒险出关,如同幽灵般穿梭在白山黑水之间,侦察赫图阿拉的虚实,捕捉落单的建奴斥候,甚至伺机破坏其有限的物资生产(如小型铁匠铺、采伐点)。这种持续的压力,让龟缩在老巢的建奴得不到丝毫喘息之机。
东南泉州,郑芝龙的私人船坞。在一片喧嚣和催促声中,他那艘寄托了野心的仿制盖伦战舰,终于赶工完成了船体主要结构的搭建,巨大的船身矗立在船坞中,颇具视觉冲击力。郑芝龙志得意满,举行了小规模的庆祝,甚至邀请了一些相熟的海商和地方官前来“观礼”。 “哈哈哈!看看!老子也有了!”他拍着粗糙的船板,对翁翊皇笑道,“等红毛鬼的炮匠一到,装上大炮,这海上,看谁还敢跟我郑家叫板!” 然而,在欢庆的表象之下,有经验的老船工却暗自摇头。他们清楚这艘船为了追求速度,牺牲了多少:木材阴干不足,接口处已有细微裂纹;船板拼接仓促,密封性存疑;龙骨的重心似乎也有些微偏差…这更像是一个急于求成的半成品,能否经受住大洋的风浪,还是个巨大的问号。
与此同时,在僻静的海湾,王承恩的船厂依旧保持着那种不紧不慢的节奏。第一艘试验舰的龙骨铺设才刚刚完成,正在进行极其繁琐且精细的肋骨安装和校验。每一个弧度,每一个角度,都必须经过反复测量和调整。 王承恩甚至从北方请来了几位精通数学和测量的钦天监博士,协助计算船体的稳定性和水线。进度缓慢得让前来视察的工部官员暗自腹诽,但王承恩毫不动摇。 这一日,船厂来了几位特殊的“访客”——以胡八一首的几位京师兵仗局“大匠”,他们是随运送一批特种钢材(用于造船钉、炮座)的船队南下的。 看着眼前虽然只是雏形,却处处透着严谨和精细的船体结构,再对比听闻的郑芝龙那边赶工出来的“巨舰”,胡八一忍不住对身边的工匠低声道:“这才是做百年基业的样子!咱们北方匠人的手艺和心思,不能比南方差了!陛下要的,是能放心托付性命的东西!” 南北方工匠技术的交流与暗中的比较,在王承恩的有意安排下悄然进行着。一种基于技艺和质量的骄傲,正在这群沉默的劳动者心中滋生。
京师诏狱。骆养性的审讯取得了重大突破。通过对威海卫指挥使石某以及宁波李氏家族的持续深挖,一条关键的线索逐渐清晰起来——许多非法所得的巨额金银和敏感物资,其流转的最终方向或经手环节,都隐约指向同一个终点:留都南京! 尤其是关于《永乐大典》失窃案的零星线索和早年一些禁书交易的模糊供词,经过交叉比对和分析,一个名字浮出水面:南京守备太监、兼领江南织造局的太监刘朝用!此人不仅位高权重,更深得南京某些勋贵大佬的信任,并且有证据显示,他与那位“酷爱收藏古籍的国公爷”过往甚密。 “徐国公…”骆养性看着案卷上的这个名字,眉头紧锁。徐家是开国勋贵,在南京根基深厚,树大根深。若真牵扯其中,其能量和影响绝非地方商贾或普通官员可比。 他立刻将这一情况密奏朱常洛。皇帝的反应异常冷静,只批复了四个字:“详查,慎动。” 然而,皇帝的“慎动”并不意味着停滞。更精干的东厂番子被派往南京,针对刘朝用和徐国公府的秘密调查悄然展开。同时,骆养性加强了对在押人员的审讯,试图找到更直接的、能将南京方面与通敌、资敌、窃密等具体罪行联系起来的铁证。 南京城内,那座深宅大院、享受着钟鸣鼎食的徐国公府,似乎还沉浸在一片歌舞升平之中。但一些细微的变化已经开始:府中采买外出更加频繁,与某些官员的夜间密会增多,甚至开始有传言,国公爷最近“身体不适”,少见外客。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已经开始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蔓延。
朱由检、柳文耀、李自成、张献忠四人,被允许在严格监督下,阅览一部分完全脱敏、仅作为教学案例的“窃国案”卷宗摘要(主要是关于宁波李氏走私和情报贩卖的部分)。 面对真实的、错综复杂的案件记录,四个少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朱由检试图用《大明律》去套每一条罪行,却发现律法条文在面对如此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时,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有些环节似乎钻了律法的空子。 小石头看得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刻请旨带兵去把那些奸商和贪官全抓起来砍头,但卷宗里提到的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官官相护的潜规则,让他感到一阵无力,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 李自成则对案件中涉及的巨额金钱往来和利益分配模式更感兴趣。“好家伙…一趟海贸的利润,够咱们陕北一个县吃一年…怪不得这些人掉脑袋也要干…” 张献忠的关注点最为奇特,他反复看着卷宗里描述的走私路线和交接手法,嘀咕道:“这些家伙倒是狡猾…声东击西,瞒天过海…这套路要是用在打仗上…” 带领他们阅览卷宗的杨涟,看着四个少年各异的神情,沉声道:“看到了吗?治国平天下,绝非仅凭书本律条或一腔热血便可成功。人心之贪,利益之网,局势之复杂,远超想象。陛下令尔等观此,是望尔等知世事之艰,日后若掌权柄,当心存敬畏,明察秋毫,既要有雷霆手段,亦需有菩萨心肠,更不可或缺抽丝剥茧、洞悉幽微的智慧。” 这堂特殊的“实践课”,在他们心中刻下了远比圣贤书更深刻的烙印。现实的复杂性,开始冲刷他们原本非黑即白的简单世界观。
裂冰之声已隐约可闻,深藏的暗流加速奔涌。帝国的肌体在刮骨疗毒,未来的舵手在艰难学习。这个冬天,注定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