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浙交界外海,大星锚地。此处岛屿环抱,风浪相对平缓,乃是郑芝龙舰队一处重要的补给休整据点。此时,港湾内桅杆如林,大小数十艘郑氏战舰在此停泊,水手们喧闹着搬运淡水、食物,检修船具,一派忙碌景象。料罗湾的阴霾似乎已被暂时遗忘,凭借着荷兰人“援助”的几门新炮和虚假的安全感,郑氏舰队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嚣张。
然而,死亡正以惊人的速度迫近。
了望塔上昏昏欲睡的水手,最先看到的只是天际线上几个快速变大的黑点。他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荷兰人的船队又来交易,并未在意。但很快,那黑点显露出截然不同的、更加修长凌厉的轮廓,并且速度远超他的想象!
“敌……敌袭!不是红毛鬼!是……是那种船!”凄厉的惊呼声终于划破了锚地的喧嚣!
警锣仓皇响起!郑氏水手们乱作一团,疯狂地跑向自己的战位,试图起锚升帆。但已经太晚了!
王承恩站在旗舰“破浪号”(原试验舰,已正式命名)的船楼上,面色冷峻如铁,手中令旗猛地挥下!
“全军!突击阵型!目标,港内敌舰!自由轰击!优先击沉主力!”
三艘大明新式战舰,如同三柄脱鞘的利剑,以决绝的姿态切入锚地入口!它们甚至没有完全升起所有风帆,仅凭优越的船体设计和娴熟的操帆技术,速度已然快得惊人!
“开火!”
“破浪号”侧舷经过加固的十二门重炮率先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经过改进的炮弹,带着刺耳的呼啸,精准地砸向港内一艘最大的郑氏福船旗舰!
轰!轰!轰!
巨大的水柱在那旗舰周围冲天而起,紧接着是木料撕裂的可怕巨响!一枚炮弹幸运地命中了其水线附近,撕开一个巨大的豁口,海水疯狂涌入!
几乎同时,另外两艘大明战舰“扬威号”、“靖海号”也侧过船身,炮火齐鸣!它们的射击节奏更快,精度更高,火力分配极有章法,显然经过严格的协同训练。
爆炸声、火光、浓烟瞬间吞噬了原本平静的锚地!郑氏舰队完全被打懵了!他们挤在港内,转动不灵,如同被关进笼子的野兽,只能被动挨打!许多船只还没起锚,就被猛烈的炮火打得千疮百孔,开始倾斜下沉。
郑氏战船上的火炮开始零星还击,但射程、精度、威力均远逊于对手,炮弹大多落在对方舰船远处的海面,激起徒劳的水花。试图冲出来接舷的战船,则被大明战舰利用速度优势轻松拉开距离,然后用猛烈的侧舷炮火逐一“点名”击沉。
这是一场不对等的屠杀,是技术、战术和纪律的全面碾压!
岸上的郑氏守军试图用岸防炮攻击,但那几门老旧的炮台很快就被“靖海号”用精准的炮火逐一拔除。
海战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锚地已是一片狼藉。超过三分之二的郑氏战舰被击沉或重创,剩余少数侥幸冲出港口的,也如同丧家之犬,头也不回地逃向远海。水面上满是挣扎的水手、破碎的船板和漂浮的杂物。
王承恩没有下令追击残敌,也没有理会那些落水者(自然有后续船只来处理)。他下令战舰缓缓驶过一片狼藉的战场,桅杆之上,大明日月旗和那面苍龙旗首次在光天化日之下,高高飘扬!
“打出信号:大明王师至此,扫荡海氛,护商佑民!降者免死,抗者尽诛!”王承恩的声音透过铜喇叭,回荡在海天之间,清晰而威严。
一些幸存的小型郑氏船只和岸上人员,呆呆地看着那三艘如同海上堡垒般的巨舰,看着那迎风招展的日月旗,终于明白了对手的身份!不是神秘海寇,不是西夷舰队,而是消失了太久的大明官军水师!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以比舰队更快的速度向四面八方传去。大明水师以一种石破天惊的方式,宣告了它的重生!东南海疆的天,真的要变了!
北京,紫禁城,御书房。
朱常洛的面前,几乎同时摆放着三份急报:王承恩关于主动出击、大星锚地海战大捷的详细奏报;福建、浙江巡抚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关于“疑似官军水师”与郑芝龙爆发激战的惊疑不定的询问奏章;以及孙传庭从江南送来的、关于“万民伞”与“弹章”并呈的局势分析及自辩疏。
烛火摇曳,映照着朱常洛平静无波的脸。他没有立刻批示任何一份奏章,而是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大明混一图》前,目光缓缓扫过辽阔的海疆。
王承恩的果断出击和辉煌胜利,在他意料之中,却也略快了些。但时机抓得极好,正好打在郑芝龙最虚弱、最不得人心,而荷兰人阴谋尚未完全得逞的节点上。
孙传庭在江南的处境,他更是洞若观火。新政触及核心利益,反扑是必然的。“万民伞”是民心所向,“弹章”是利益集团的哀嚎。此刻,需要他做出最明确的决断,给予前线最大的支持。
他回到案前,提起朱笔。
第一道旨意,发给王承恩:“览奏甚慰。卿忠勇体国,临机决断,一举荡涤妖氛,扬我国威,功在社稷。着即总理东南海防事宜,所有水师舰船、沿海卫所水军,皆听节制。宜将剩勇追穷寇,务必肃清郑芝龙残部。对荷兰夷人,暂以威慑为主,严控其活动范围,如其挑衅,坚决回击!所需钱粮兵械,朕即令兵部、户部优先拨付。钦此。”——这是毫无保留的支持和授权,将东南海权彻底交给了王承恩。
第二道旨意,明发天下,公告郑芝龙罪状:“逆贼郑芝龙,本受国恩,不思报效,反肆虐海疆,屠戮商民,勾结西夷,罪证确凿,天人共愤!今王师雷霆一击,已覆其巢穴。着令沿海各省,全力清剿残匪。凡弃暗投明者,酌予生路;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这是昭告天下,定下基调,彻底否定郑芝龙。
第三道旨意,发给孙传庭及江南诸臣:“万民伞,民心也;弹章,私利也。朕心甚明。新政关乎国运,绝非浮议可摇。孙传庭公忠体国,锐意任事,朕深知之。江南士绅,当体察朝廷苦心,顺应大势,共谋国安民富。若有阳奉阴违、暗中阻挠、甚至诽谤大臣、离间君臣者,国法俱在,决不姑息!钦此。”——这是最强硬的背书,彻底压制江南的反对声浪,为孙传庭撑腰。
三道旨意,如同三把利剑,精准地斩向不同的方向,展现了朱常洛清晰的战略意图和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他知道,经过一年多的隐忍、铺垫和积累,终于到了可以全面推开棋局,以帝王之势,推动这艘帝国巨轮转向的关键时刻了。帝星之光,开始穿透迷雾,照耀四野。
皇帝的旨意以明发邸报的形式传到南京时,引发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反应。
应天府衙门外,当衙役将宣布郑芝龙罪状和表彰孙传庭的邸报抄件贴在告示栏上时,围观的百姓爆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尤其是那些曾经送上“万民伞”的农夫、小贩,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 “皇上圣明啊!” “孙青天得到公道了!” “看那些老爷们还敢不敢使坏!” 民心大振,新政的推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合法性支持。许多原本观望、甚至暗中抵触新政的基层胥吏和小地主,也开始真正转变态度,认真执行起来。
然而,在南京各大衙门深处、以及那些高门大宅之内,气氛却降到了冰点。尤其是那道严厉警告江南士绅的旨意,如同当头棒喝,击碎了许多人最后的侥幸心理。 “皇上……皇上这是被孙传庭蒙蔽了圣听啊!”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老祖宗的规矩都不要了吗?” “如此下去,国将不国!” 抱怨和恐惧在私底下蔓延,但公开的、直接的对抗却几乎瞬间消失了。皇帝的意志如此鲜明而强硬,甚至连都察院内部那些原本跃跃欲试、准备继续上书弹劾的御史,也都暂时偃旗息鼓,噤若寒蝉。他们深知,此刻再逆势而动,就真的可能被“国法俱在,决不姑息”这八个字碾得粉身碎骨。
孙传庭手持邸报,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复苏的春色,久久不语。皇帝的全力支持让他心中暖流涌动,也感到了更加沉重的责任。他知道,表面的反对声浪会被压下去,但暗中的阻力并不会消失,只会变得更加隐蔽和狡猾。接下来的工作,将更加考验他的智慧和耐心。但无论如何,坚冰已经打破,航道已经开通,他可以更加放手地去完成陛下的重托了。
朱由检四人也被皇帝那几道雷厉风行、立场鲜明的旨意所深深震撼。他们被特许阅览了相关的邸报和部分奏章抄本。
这一次,他们没有像往常那样争论不休,而是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和思考。
朱由检反复看着皇帝支持孙传庭、驳斥弹章的旨意,又想起自己在皇庄马政案上的犹豫和最终那份试图平衡的奏报,若有所思。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最高权力的一言一行,所能带来的巨大力量和导向性,也体会到那种“乾纲独断”背后所需的巨大勇气和责任。 小石头则对王承恩获得的授权和海战大捷兴奋不已,摩拳擦掌:“这才痛快!该打就得打!皇上圣明!”但他也模糊地意识到,这胜利背后是无数日夜的艰苦积累和精准的时机把握,并非单纯的匹夫之勇。 李自成看着邸报上“万民伞”与百姓欢呼的描述,眼圈有些发红。他真切地感受到,一项好的政策、一次坚决的支持,真的能惠及万千黎民。这比他读多少圣贤书都更深刻地教育了他,什么是真正的“民心”。 张献忠咂摸着嘴,小眼睛里精光闪烁,嘀咕道:“乖乖,皇上这刀子下的,又准又狠……看来以后捞好处,得更小心点,得顺着皇上的意思来才行……”他本能地从风险收益的角度,重新评估着局势。
这无声的一课,比任何经筵讲解都更深刻地让他们理解了权力的重量和它所能带来的光明。他们开始超越具体事务的争执,尝试去揣摩和理解那高踞九重之上的帝王心术和天下格局。成长的轨迹,在他们心中悄然延伸。
大星锚地惨败的消息,同样以最快速度传到了勃尔格的耳中。他站在“海神号”的船楼上,望着平静的海面,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低估了大明新水师的战斗力,更低估了明朝皇帝如此果断支持的决心。郑芝龙这枚棋子,已经彻底废了,甚至成了累赘。继续投资他,毫无意义。
“命令舰队,撤出大明沿海所有敏感水域,向后撤退二百里。”勃尔格冷静地下令,没有丝毫犹豫。 “那……郑芝龙那边?”大副问道。 “告诉他,我们遭遇了不明舰队袭击,损失惨重,需要休整。让他……自求多福吧。”勃尔格的语气冰冷无情。弃子,就要有弃子的觉悟。
荷兰舰队开始悄然后撤,仿佛从未出现过。但勃尔格的眼神却更加深邃。大明新水师的崛起,打乱了他的计划,却也揭示了新的可能性。一个统一的、拥有强大海军的大明,不符合东印度公司的利益。但一个陷入混乱、或者与一个强大海上势力长期对抗的大明,却是他们乐于见到的。
“或许……我们该换一种方式。”勃尔格对身边的心腹低声道,“暂时避开他们的锋芒。想办法搜集更多关于他们战舰、火炮的情报。同时,可以尝试接触一下……北京朝廷?表达我们‘和平通商’的愿望?或者,看看南方那些对新政不满的士绅老爷们,有没有什么……想法?”
硬的不行,便来软的;直接掠夺受阻,便尝试更复杂的渗透和分化。荷兰人的贪婪从未改变,只是换上了更隐蔽的面具和更长远的目光。海上的硝烟暂时散去,但更深层次的暗流,正在看不见的地方,重新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