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九年的盛夏,烈日灼烧着帝国的每一寸土地,也点燃了各方砥柱心中更为炽热的雄心与更为沉静的责任。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帝国这艘巨轮,在经历了一系列或明或暗的波涛后,其内部的架构与动力,正经历着一场深刻而坚实的重塑。
这一日的北京城,万人空巷。并非为了什么节庆,而是为了迎接一支特殊的队伍——朝鲜国王李倧派遣的“谢恩纳贡使团”。与以往例行公事的朝贡不同,这次使团的规模空前庞大,贡品也远超常例,更引人注目的是,使团正使,竟是朝鲜领议政(首相)李元翼之子,副使则为兵曹参判,规格之高,前所未有。
使团队伍绵延数里,旌旗招展,贡品琳琅满目,除了传统的人参、貂皮、海东青外,更有大量的金银器皿、精美绸缎,甚至还有一份据说是朝鲜王室秘藏的古籍善本清单。队伍前方,李元翼之子双手高捧着一份以金箔装饰的国书,神情恭谨,甚至带着一丝惶恐。
沿途百姓议论纷纷,皆言朝鲜此番是彻底臣服,感念天朝解其危难之恩。唯有朝堂诸公心中雪亮,这并非单纯的“谢恩”,而是《条款》签订后,朝鲜正式以如此高规格、高代价的方式,向大明、向天下宣示其彻底归附的姿态,是对自身新地位的痛苦确认。
皇极殿内,大朝会的气氛庄严肃穆。使团正使跪伏于地,用近乎颤抖的声音,诵读着那份辞藻华丽、极尽谦卑的国书,感谢大明皇帝陛下的“再造之恩”,重申朝鲜“永为藩篱,世守臣节”的决心。
高踞御座的朱常洛,面色平静,目光深邃。他接受了朝鲜使团的叩拜与贡礼,说了几句勉励“永守藩职,共保海疆安宁”的套话。整个过程,与其说是宗主接受藩属的朝贡,不如说是一位帝王在验收自己战略布局的成果。
退朝后,朱常洛在乾清宫单独召见了徐允贞。
“允贞,你看这朝鲜使团如何?”朱常洛语气平淡。
徐允贞略一沉吟,清晰答道:“陛下,朝鲜此番,是打落了牙齿和血吞。其国内北人党势力虽暂被压制,然怨气未消。李元翼等人虽依附我朝,然其心内是否甘愿,亦未可知。此番高调纳贡,一是向我朝示弱表忠,二来,也未尝不是做给其国内那些不甘之心看,试图以此凝聚人心,证明依附我朝亦能保其宗庙。”
朱常洛微微颔首:“看得透彻。所以,接下来对朝鲜,既要以威临之,使其不敢有二心;亦要以利导之,让李元翼这类人,能切实感受到依附我朝的好处。水师那边,俞咨皋做得不错。赵士桢在军务上的整顿,也要把握好分寸,过犹不及。至于经济……皇商司可以再放开一些渠道,让朝鲜的贵族、官员也能从中分润些许利益。一根绞索,要慢慢收紧,也要偶尔松一松,才能让人不至于立刻窒息反抗。”
“陛下圣明。”徐允贞心领神会。掌控一道,刚柔并济,方是长久之计。她心中已经开始思考,如何在后续的人才选拔中,留意那些可能适合派往朝鲜,执行这种“怀柔”与“监控”并重任务的官吏。
就在朝鲜使团在京师展现恭顺的同时,北疆靖安堡外,气氛却陡然紧张起来。
朱由检站在新修筑的“镇北堡”望楼上,举着皇帝特赐的千里镜,眺望着北方苍茫的林海与草原交界处。那里,扬起了不同寻常的烟尘。
“是罗刹人!”李永芳快步登上望楼,语气凝重,“夜不收回报,约有三百余人,夹杂着数十名被其裹挟的土着,配备了火绳枪和少量轻型火炮,正沿着勒拿河支流向南移动,其意图,似是冲着我们新设的‘黑水哨站’而来!”
黑水哨站,是朱由检推行“前进堡垒”策略后,设置在勒拿河上游南岸的一个小型前沿据点,驻军仅五十人,但其位置关键,卡住了罗刹人南下的一条重要通道。
朱由检放下千里镜,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只有冰封般的冷静。“果然来了。卧狼沟之后,多尔衮部收敛了许多,罗刹人便按捺不住了。也好,正想掂量掂量这些北极熊的斤两。”
他迅速下达命令:
“命令黑水哨站,依堡固守,燃放狼烟,充分利用我们配备的燧发铳和震天雷,迟滞敌军!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擅自出击!”
“传令‘铁血骑’第一、第二大队,立刻集结,携带五日干粮和全部火器,随我出发!”
“命令‘山地斥候营’,立刻前出,侦察敌军详细兵力、装备、队形,并骚扰其侧翼,延缓其进军速度!”
“通知后方靖安堡,加强戒备,预备队进入战备状态!”
一道道命令清晰果断,没有丝毫犹豫。此时的朱由检,不再是那个深宫中带着忧虑的年轻皇子,而是一位杀伐决断、肩负守土之责的边关大将。那份岳武穆之魂带来的,不仅是忠勇,更是临阵的绝对冷静与对战场态势的敏锐把握。
不到半个时辰,八百“铁血骑”已然集结完毕,人马肃立,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朱由检翻身上马,扫视着麾下这些经历了血火考验的将士。
“儿郎们!罗刹蛮夷,侵我疆土,犯我哨站!北疆安宁,不容挑衅!随我出征,碾碎他们!”
“万胜!”怒吼声直冲云霄。
铁流再次涌动,向着北方烽烟升起的方向,疾驰而去。朱由检知道,这一战,不仅关乎一个哨站的存亡,更关乎大明在北疆新战略的威信,关乎未来与罗刹势力角逐的态势。他必须赢,而且必须赢得漂亮。
龙安州,迎来了改土归流后的第一个丰收季。田野里,金黄色的稻浪翻滚,山坡上,玉米棒子硕大饱满,土豆秧下也藏着累累果实。合作社的仓库里,堆满了新收的桐油籽和初步加工好的茶叶。
更让柳文耀欣慰的是,第一所“实学馆”正式落成开学了。首批招收的八十余名学生,既有汉家子弟,也有土民中聪颖好学的少年。开馆之日,柳文耀亲自到场,勉励学子们“格物致知,学以致用,将来为龙安、为朝廷效力”。
此刻,他正在州衙听取各州县关于秋粮征收和合作社分红的汇报。账目清晰,数据喜人,预计今年龙安州的赋税将远超往年,而通过合作社,普通土民和汉民农户的收入也都有了显着提高。昔日土司治下的凋敝与隔阂,正在被一种欣欣向荣的共同发展所取代。
“大人,这是沐川那边送来的新式水力纺纱机试纺的棉纱,您看看。”一名吏员呈上一束雪白、均匀的棉纱。
柳文耀接过,仔细捻了捻,脸上露出笑容:“好!比以往手纺的强太多了!告诉沐川合作社,好好利用这水力之便,若能大规模产出,不仅龙安百姓穿衣有着落,还能外销获利。”
“还有,州学几位夫子联合编撰的《龙安风土志》初稿已经完成,里面详细记录了本地的物产、气候、各族习俗,对于日后治理和开发,大有裨益。”
听着这一项项具体的成果,柳文耀心中充满了踏实感。他没有追求赫赫战功,也没有搅动朝堂风云,只是在这西南一隅,脚踏实地,推行着他认为正确的政令。教化兴了,百姓富了,边疆稳了,这便是他最大的功绩。那份“精忠报国”的魂灵,在此刻,化为了对一方水土、一方百姓最质朴也最深沉的爱护与责任。他证明了一条不同于沙场征战,却同样至关重要的报国之路。
深夜,乾清宫依旧灯火通明。
朱常洛的面前,摆放着数份奏报。
一份是徐允贞关于朝鲜后续策略的补充建议,思路清晰,老辣周详。
一份是朱由检关于罗刹人异动及出兵迎战的紧急奏报,字里行间透着冷静与自信。
一份是柳文耀呈送的龙安州秋收及实学馆落成的祥瑞奏章,数据扎实,充满生机。
还有一份,是来自东南张献忠的密报,言及海外商路拓展顺利,但西夷船只活动频繁,似有觊觎之心,请求加强水师,以备不虞。
朱常洛一份份仔细阅读着,脸上看不出喜怒,但眼神中却闪烁着如同星火般的光芒。
北疆的烽火,朝鲜的臣服,西南的丰收,东南的机遇……这一切,并非孤立的事件,而是他精心布局下,帝国各个方向上的砥柱们,各自发力,共同推动着这艘巨轮破浪前行的壮阔画卷。
“星火已燃,渐成燎原之势。”他低声自语,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北疆需定,罗刹乃心腹之患;朝鲜已服,然消化需时;西南稳固,可为大后方;东南海疆,利益与风险并存……”
他提起朱笔,在北疆的位置重重一点,然后开始批复奏章。对朱由检,他给予了全权处置之权,并令孙传庭协调辽东、宣大等地,予以策应,务必打出大明的威风。对徐允贞的建议,他基本采纳,并让她会同内阁、兵部细化执行。对柳文耀,他下旨褒奖,并鼓励其将“龙安模式”进一步总结提炼。对张献忠,他批示让其密切监视西夷动向,水师扩建之事,已交由王承恩加紧办理。
帝国的机器,在他的意志下,高效运转起来。四方砥柱,各守其位,各展其才。泰昌盛世的根基,在这一份份奏报、一道道指令中,被夯筑得愈发坚实。前方的道路或许仍有荆棘与风浪,但朱常洛知道,只要这些砥柱不倒,帝国的未来,便无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