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我在古籍区守到子时。
月光透过高窗斜切进来,落在第三排书架的《十三经注疏》上,书脊的墨痕突然泛出银光,像极了李姓老人袖口缠的子丝。白天被古籍砸落的痕迹已被清理干净,但墙角还留着点未散的墨烟,指尖蹭过,竟沾到丝微冷的黏腻 —— 是墨魂丝残留的气,顺着它往书架后摸,果然摸到块松动的青石板。
石板下是道陡峭的石阶,往下走三步,墨味便浓得呛人,混着梧桐根须的土腥气,还有丝若有若无的文气 —— 淡蓝色的,像迎新学长手腕上散的气,又像室友电脑屏幕里曾闪的符咒光。洞壁爬满干枯的梧桐根,根须上缠着细银线,有的已经发黑,有的还在微微颤动,像刚吸过气的蛇。
走了约莫五十步,前方突然亮起来。不是灯光,是墨色的光 —— 圆形的地下空间中央,陷着个丈许宽的石砚状池子,池里盛满粘稠的黑墨,墨面浮着细碎的银光,像被揉碎的星子。池边立着四个石雕砚台,每个砚台都插着根手臂粗的银线,银线往池中央汇聚,缠在团半透明的丝状物上 —— 那是母丝,比文渊阁典籍里画的勾魂丝粗三倍,丝身泛着墨光,每收缩次,池里的墨就翻次浪,溅出的墨滴落在青石板上,竟烧出针尖大的小坑。
“果然是墨魂池。” 我摸出桃木锁,锁身贴着掌心发烫。《镇邪策》残页在口袋里动了动,展开的页角映着池光,“墨魂池,藏于文脉之下,以文气养母丝,以墨魂固邪祟,破之需先断阵眼,再定魂丝,终以文心镇池底。”
阵眼便是那四个石雕砚台。东边的砚台离我最近,砚槽里积着墨,墨里泡着片完整的梧桐叶,叶面上的针孔还在渗银灰色的子丝灰 —— 和王浩鞋跟的灰、学长指甲缝的灰一模一样。我攥紧桃木锁,想起老头子教的 “镇魂诀”:“桃木克邪,心定则锁灵,邪祟怕的不是器,是握器的人。”
深吸口气,我将桃木锁往砚台砸去。“咚” 的一声闷响,锁身撞在石雕上,金光瞬间炸开。银线 “滋啦” 断成两截,断口处冒出黑烟,砚槽里的墨瞬间凝固成块黑石头,连泡着的梧桐叶都脆成了灰。池里的墨汁猛地晃了下,母丝的收缩顿了顿,丝身上的墨光淡了丝。
西边的砚台旁飘着团浓墨影,比之前在地道里见的残魂凝实得多。影子里能看见个穿青布长衫的人,手里握着支褪色的毛笔,在虚空中写着扭曲的符咒 —— 是 “勾魂咒”,但笔画间还夹着 “学而时习之” 的字迹,是被墨魂丝缠得半疯的书院书生魂。他看见我,毛笔猛地顿住,墨影朝我扑来,指尖带着墨渍,却没真的碰我,只是在我面前晃着,像在求救。
“《镇邪策》说,墨魂怕文心,不是怕书,是怕读书人的正气。” 我掏出金边《论语》,翻开 “仁者爱人” 那页,苏爷爷的批注在墨光里亮起来:“读书不是为了装样子,是为了心里有杆秤,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我轻声念出这句话,书页里的金光顺着我的声音飘出去,裹住墨影。
墨影里的书生突然停住动作,毛笔掉在地上,化作缕墨烟。“多谢……” 模糊的声音飘来,他的影子渐渐散成淡蓝色的光粒,落在石雕砚台上。插在砚台里的银线像是被光粒烫到,自己卷成团,断了。池里的墨汁又晃了晃,母丝的墨光又淡了些,露出丝底下的淡蓝 —— 是被吸走的学生文气,正慢慢往上飘。
北边的砚台靠着洞壁,壁上渗着细水珠,是灵脉泉的水。银线缠着水珠往砚台里钻,砚槽里的墨竟泛着淡绿色,是灵脉的正气被邪祟染了。我想起锁魂褂领口的 “安” 字符咒,之前贴着皮肤发烫,是在预警;现在贴着皮肤,竟也热起来,像是在呼应灵脉的气。
我把校服往上撩,露出锁魂褂的领口。“安” 字在墨光里亮起来,像团小小的火苗。我往前走两步,将领口贴在渗着水珠的洞壁上,字符咒的光顺着水珠蔓延,缠在银线上。银线开始冒烟,像被开水烫过的蛇,疯狂往回缩,最后 “啪” 地断了,掉进砚槽里,被灵脉水冲成了灰。砚槽里的墨也渐渐清了,露出底下的青石板,刻着个 “正” 字 —— 是当年书院先生刻的。
最后个砚台在南边,挨着池边,砚槽里没有墨,只有层银灰色的粉,是子丝燃尽的灰。但砚台的石雕上刻着文渊阁的符咒,符咒的纹路里缠着细银线,往母丝的方向延伸。我刚走近,符咒突然亮起来,从纹路里钻出无数细银线,往我手腕缠来 —— 是李姓老人留下的后手,想借着最后个阵眼困我。
我摸向脖子上的铜钱红绳,铜钱已经烫得厉害,是三命盘的气在醒。“张、安、苏” 三个字的光透过铜钱,落在银线上。银线像被烧到,瞬间缩了回去。我解开红绳,把铜钱放在石雕砚台上,铜钱的光顺着符咒的纹路蔓延,符咒的墨色渐渐淡了,最后消失不见。银线也彻底断了,石雕上露出原本的刻字 ——“文以载道”。
四个阵眼全破,池里的母丝彻底躁动起来。墨汁翻涌着,冒出更多银线,像无数只手往我身上抓。池面突然映出两个影子 —— 是老头子和苏爷爷。老头子穿着布褂,手里拿着针线,正补着件破了的锁魂褂;苏爷爷坐在旁边,手里拿着顶针,笑着说:“狗蛋,别硬撑,不行就叫灵异局的人来。”
我心里紧了紧,知道是幻觉。因为老头子补衣服时从不会让苏爷爷在旁边待着 —— 他们俩总爱拌嘴,苏爷爷嫌老头子补的针脚丑,老头子嫌苏爷爷多管闲事。“我不怕。” 我对着墨影说,“你们教我的,不是躲,是扛。”
墨影晃了晃,变成刘崇文的脸,狞笑着:“你以为破了阵眼就有用?墨魂池已经吸了这么多学生的文气,母丝快成了,你拦不住!” 他的影子从池里伸出来,手里拿着根银线,往我脖子缠来。
我突然想起《镇邪策》残页的最后句:“文心不是书,是人心底的念想 —— 念着别人的好,守着该守的道,就是最硬的骨头。” 我掏出那本金边《论语》,又摸出苏爷爷的顶针,顶针上还留着补衣服的线头。我把顶针放在《论语》上,翻开 “子不语怪力乱神” 那页,苏爷爷的批注亮得刺眼:“不是不信怪力乱神,是信人心比邪祟更有力。”
我举起《论语》,对着母丝大喊:“我是张平安!我爷爷是张九锁,他教我镇魂;我苏爷爷是苏三醒,他教我守心;我穿着锁魂褂,戴着三命盘的铜钱,我身后是清华园的文脉,是所有不想被邪祟欺负的人 —— 你撼不动!”
话音刚落,《论语》里的金光、铜钱的金光、顶针的光,还有锁魂褂 “安” 字符咒的光,突然汇聚在一起,像道金色的箭,往母丝射去。母丝发出刺耳的尖叫,丝身开始收缩,墨汁像被吸进地底,渐渐露出池底的青石板。石板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是明清时书院学生写的 “正气歌”,字缝里渗着淡金色的光 —— 是清华园的文脉正气,藏了几百年,终于醒了。
母丝最终缩成团黑灰,被金光烧尽。池底的 “正气歌” 亮起来,墨魂池里的邪祟气渐渐散了,只剩下淡淡的墨香,是正常的书墨味,没有了之前的冷意。我捡起铜钱,重新系上红绳,又把《论语》和顶针收好,桃木锁还在掌心发烫,却不再是预警的烫,是安稳的烫。
往回走时,洞壁的梧桐根须已经泛绿,之前缠着的银线全成了灰。走到石阶口,回头看了眼墨魂池,池底的 “正气歌” 还亮着,像在守着这片地下的文脉。爬上石阶,青石板自动合上,书架恢复原位,古籍区的月光依旧,却没了之前的诡异,只有书墨香和淡淡的梧桐叶香。
走出图书馆时,天快亮了。东边的天空泛着鱼肚白,二校门的石狮子被晨光照着,竟有了丝暖意。风卷着梧桐叶落在我脚边,没有飘起来,只是静静地躺着,叶面上没有针孔,没有银灰,只有正常的黄。
回到宿舍,室友们还在睡。对着电脑的室友屏幕亮着,是正常的编程代码;收藏旧书的室友把《清华园志》放在了书架最上层,书脊朝上,没有再渗墨;失眠的室友睡得很沉,罗盘放在枕头边,指针稳稳地指着手心,不再只对着北边。
我坐在书桌前,翻开《镇邪策》,写下昨晚的事。字迹比之前稳多了,不再发抖。写到 “文心不是书,是人心底的念想” 时,笔尖顿了顿,想起老头子补锁魂褂时说的 “衣服破了能补,人心破了,可就难补了”,又想起苏爷爷教我写毛笔字时说的 “字要写正,人更要走正”。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像老头子在笑,又像苏爷爷在说 “狗蛋长大了”。我摸了摸脖子上的铜钱,它已经不烫了,红绳软乎乎的,像老头子的手在拍我的背。
我知道,文渊阁的残余还没彻底清除,京城高校里说不定还有藏着的邪祟。但我不再怕了 —— 我握着桃木锁,戴着铜钱,揣着《镇邪策》和《论语》,身上有锁魂褂的 “安” 字符咒,心里有老头子和苏爷爷教的道理,还有清华园的文脉正气在身后。
就像池底的 “正气歌” 写的那样:“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成长不是没了害怕,是就算怕,也敢握着该握的东西,走该走的路。而我的路,还长着,藏在每一页《镇邪策》的字迹里,藏在清华园的每一片梧桐叶里,藏在 “张平安” 这三个字,和背后那两个永远不会离开的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