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贡院出来后的几日,沈惊鸿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陷入另一种空落落的等待之中。他先是足足睡了一整天,才将考场耗损的心神弥补回来。随后,便重新将精力投入到制造局的事务中。
水力镗床的运转已趋于稳定,铳管产量稳步提升。张匠头等人见他回归,皆是欢喜,七嘴八舌地汇报着这几日的进展,又将积压的一些需要他定夺的事项一一呈上。沈惊鸿埋首于图纸、物料清单和试验记录中,用熟悉的机械轰鸣和具体的技术难题,将心中那丝若有若无的焦虑暂时压下。
苏卿卿依旧通过徐府女眷送来关怀,点心药茶未曾间断,只是素笺上不再有励志诗句,换成了“静候佳音”四字,笔触温婉,透着理解与安抚。沈惊鸿看到时,心中微暖,知道她虽不便多问,却始终关注着。
徐光启在此期间并未过多询问他考试细节,只是偶尔在探讨格物之理时,会看似随意地穿插几句对经义的理解,或是点评某篇古文的结构,潜移默化地继续着他的教导。这种不动声色的支持,让沈惊鸿倍感安心。
然而,京师关于今岁童生试的议论却渐渐多了起来。茶楼酒肆、士子聚集之所,不乏有人谈论试题,猜测今科案首(第一名)会花落谁家。偶尔也有些风声传到制造局,多是关于某位世家子弟文采斐然,或某位寒门学子苦读感人之类的传闻。沈惊鸿这个名字,在这些议论中并未出现,他毕竟年纪尚小,又长期混迹于工坊,在主流士子圈中并无甚名气。
腊月二十八,是顺天府衙张榜公示童生试录取名单的日子。按照惯例,榜文会张贴在顺天府衙署外的照壁之上,谓之“发案”或“出案”。
这一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顺天府衙门外已是人山人海。数千名考生及其亲友仆役,将照壁前围得水泄不通,人人引颈企盼,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状的紧张与期待。寒风吹过,也吹不散这股焦灼的热浪。
沈惊鸿并没有亲自前去。他如同往常一样,在制造局处理公务,只是效率比平日低了些,目光时不时会瞥向窗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徐光启也未遣人去观榜,老人家稳坐书房,只是今日看书的时间似乎比往日短了些,更多时候是在品茶,望着庭院中的积雪出神。
辰时三刻左右,制造局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声。一名徐府的家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因为激动和奔跑而涨得通红,气都喘不匀,便高声喊道:
“中了!中了!沈小公子……高……高中了!”
这一声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打破了制造局的平静。所有工匠、吏员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沈惊鸿所在的值房。
沈惊鸿心中一凛,放下手中的炭笔,快步走出房门。那家仆见到他,更是激动,语无伦次地继续说道:“案首!是案首!顺天府童生试案首!报喜的差役已经往徐府和这边来了!”
案首?!
这两个字如同重锤,敲在沈惊鸿的心头,也让整个制造局瞬间安静了下来,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张匠头猛地一拍大腿,满脸的褶子都笑开了花:“俺就说嘛!沈小公子文曲星下凡,定能高中!案首!哈哈哈,是案首啊!” 其他工匠也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道贺,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悦。他们不懂八股文章的精妙,但他们知道“案首”意味着什么,那是数千名考生中的第一名!
沈惊鸿自己也是愣了片刻。他虽然对自己有信心,但也深知强手如林,能中榜已属不易,万万没想到竟是案首。一股混杂着惊喜、愕然、以及一丝恍然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努力平复着激荡的心绪,对那报信的家仆道:“辛苦你了,消息可确实?”
“千真万确!”家仆喘着粗气,“小的挤到最前面,亲眼所见!‘沈惊鸿’三字,赫然排在榜文第一位!绝错不了!”
就在这时,外面锣鼓喧天,报喜的官差果然到了制造局门口。两名身着号衣的差役,手持大红捷报,在一群看热闹的百姓簇拥下,高声报喜:“捷报!贵府沈老爷惊鸿,蒙顺天府尹王大老爷取中,为万历二十七年顺天府童生试案首!京报连登黄甲!”
沈惊鸿整了整衣冠,迎了出去。差役将大红捷报恭敬呈上,又说了一连串的吉祥话。沈惊鸿示意身旁的管事给了厚厚的赏钱,差役们欢天喜地地去了。
制造局内外,顿时一片欢腾。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西直门外。
徐光启在府中也很快接到了正式捷报。老先生抚摸着胡须,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极为欣慰的笑容,对左右道:“我早知此子非池中之物,然其能初试便夺魁,亦是出乎意料。其文必有过人之处。”
很快,沈惊鸿童生试案首的消息,便在京师官场和士林圈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孩童,而且还是以“匠作奇技”闻名的蓟镇总兵之子,竟然在人才济济的顺天府童生试中拔得头筹!这打破了太多人的固有认知。
那些曾暗中非议沈惊鸿“不务正业”、“幸进之徒”的官员,此刻大多哑口无言。童生试案首,或许对于高官显贵不算什么,但其代表的“科举正途”的认可,却分量十足。这意味着沈惊鸿并非仅仅依靠太子宠幸,其本身在士子最为看重的“学问”上,亦有过人天赋。
东林一系中,也产生了些许分化。一些较为开明者,如高攀龙等,认为此子能通格物,亦精经义,实属难得,或可引为同道。而一些秉持“道德文章”为唯一标准的保守派,则私下嘀咕,怀疑此次主考官是否为了迎合东宫,抑或沈惊鸿的文章走了什么“偏锋险怪”的路子,才能脱颖而出。
无论如何,沈惊鸿这个名字,第二次以“才子”、“神童”的形象,而非单纯的“工匠头目”,进入了更广泛视野。
太子朱常洛在东宫闻讯,更是大喜。他对近侍笑道:“孤果然没有看错人!沈惊鸿文武兼资,实乃天赐我大明之良才!传孤的话,重重有赏!” 这不仅是赏识其才,更是因为沈惊鸿的科举成功,证明了他这位太子的识人之明。
就连深居宫中的万历皇帝,似乎也对此事略有耳闻,虽未明确表态,但据宫内传出的消息,陛下在阅览相关奏报时,曾微微颔首。
面对突如其来的赞誉和关注,沈惊鸿却表现得异常冷静。在制造局同僚的恭贺声中,他只是谦逊地表示“侥幸得中,愧不敢当”,并很快将话题引回了雷霆铳的生产进度上。
当日晚间,他来到徐光启书房,郑重行礼拜谢师恩。
徐光启看着他,目光深邃:“惊鸿,案首之名,是荣耀,亦是压力。日后众人审视你的目光将更为严苛。你当以此为契机,戒骄戒躁,继续潜心向学,钻研格物。切记,科举只是手段,而非终点。”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沈惊鸿肃然应答,“此番侥幸,亦是先生平日教导之功。学生必当再接再厉,不负先生与殿下期望。”
走出徐府,夜空澄澈,寒星点点。沈惊鸿看着手中那份大红捷报,心中并无太多狂喜,反而更加清明。他知道,童生试案首,只是为他推开了一扇门。门后的路,依旧漫长而充满挑战。但至少,他已经用这个时代认可的方式,证明了自已的价值,赢得了更广阔舞台的入场券。接下来的乡试、会试……乃至更遥远的未来,他都将带着格物致知的精神,一步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