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渊谷抚恤银贪墨案虽以数颗人头落地、一批官吏落马而告终,但沈惊鸿心中并无多少轻松。他站在广宁城头,望着苍茫的关外雪原,心中思绪万千。这次案件暴露出的,绝非仅仅是几个胥吏的胆大包天,而是整个大明官僚体系肌体上已然溃烂流脓的痼疾。砍掉几个烂掉的枝叶容易,但深植于土壤中的腐败根系,却远未清除。
“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终非长久之计。”沈惊鸿喃喃自语。他深知,以大明现有的都察院、六科给事中乃至厂卫系统,虽都有监察之责,但或陷入党争,或权力受限,或职能重叠,难以形成持续、有效、独立的威慑。必须有一个全新的、超越现有官僚体系利益的机构,专司其职。
然而,他更明白,自己身为蓟辽巡抚,手握重兵,若直接上疏提出设立一个凌驾于现有监察体系之上的新部门,极易被朝中敌对的言官扣上“擅权”、“图谋不轨”的帽子,反而可能让这个必要的构想夭折。最好的方式,是让这个想法,变成皇帝“自己”的想法。
数日后,一份以沈惊鸿私人名义上呈的、非正式的“格物札记”,被秘密送抵御前。这份札记并未通过通政司,而是由沈惊鸿的亲信直接交到了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魏忠贤手中,并言明是沈惊鸿与陛下“探讨蒸汽机改进”的私信。
文华殿后暖阁内,炭火融融。朱由校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这份厚厚的札记。开篇确实是关于蒸汽机的最新构想,详细论述了如何提高锅炉效率、减少气缸摩擦,图文并茂,描绘精妙。
朱由校看得如痴如醉,手指在图纸上滑动,仿佛能听到那想象中的蒸汽轰鸣。沈惊鸿总能以这种他最能理解的方式,将复杂的道理寓于格物之中。
札记的中段,笔锋悄然一转:
“……陛下,臣近日调试新制蒸汽机,颇有所得。然有一事困扰:锅炉用水,虽经初步过滤,然水中杂质犹存,经反复加热蒸发,水垢渐生,附着于锅炉内壁及气缸活塞之上。初时不觉,然日积月累,水垢愈厚,则导热不畅,汽压难升,活塞运行滞涩,摩擦倍增。轻则机器乏力,燃煤虚耗;重则锅炉有炸裂之虞,前功尽弃!”
朱由校看到这里,不禁点头,他亲自摆弄过模型,深知水垢的危害。
“……故而,欲保蒸汽机长久强劲运转,非仅在于改进设计、增添燃煤,更在于须有专司‘除垢’之规程与匠人。此匠人不受生产工坊节制,独立行事,定期停炉检修,刮除锅炉气缸之积垢,更换受损密封。其职责唯在‘清洁’与‘维护’,考核亦只看机器运行是否顺畅、故障是否减少,与产量、工期无干。如此,防患于未然,方能令机器力量尽展,效费倍增。”
看到这里,朱由校若有所思,目光凝视着札记上“水垢”、“积垢”、“除垢”这几个被反复强调的词。
札记最后,沈惊鸿才若不经意地,将话题引向了真正的意图:
“……由物及人,臣思及国朝政务。陛下乃天下之主,犹如驾驭这庞大蒸汽机;百官群臣,犹如机器之锅炉、气缸、活塞,各司其职,推动国运。然,人非圣贤,皆有私欲。若无私立之外部力量时常‘停炉检修’、‘刮除积垢’,则贪墨渎职之‘政治水垢’必生,附着于国之关节要冲。初时或仅效率低下,政令不畅;积弊既深,则民怨如釜底沸水,恐有鼎沸之险!如今之都察院、科道,或本身已为‘水垢’所附,难以自清;或权责不清,难以专一。恰似让忙于添煤司炉的工匠,自己去判断是否需要停炉除垢,其效必微,其行必怠。”
“臣愚见,或可效仿那专职‘除垢’之匠人与规程,于朝廷现有体系之外,另设一独立之‘清垢司’(臣姑妄名之)。此司不隶六部,不涉具体政务,直属陛下,专司监察百官廉洁、纠劾贪墨渎职之责。其成员选拔,首重刚正不阿,精通律法,且与朝中各方牵连甚少。赋予其独立调查、密折直奏之权,遇有贪腐嫌疑,无论官职高低,皆可直达天听。其考核,唯以清除吏治‘积垢’之实效为准,与其它政绩无涉。如此,专司其职,铁面无私,持之以恒,或可如那定期刮垢之铲,清除国之沉疴,保我大明蒸汽雄浑,推动江山社稷,前行不辍……”
札记到此戛然而止,再无一字涉及具体人事,只留下一个充满蒸汽时代色彩的比喻和一个模糊的构想。
朱由校合上札记,走到他那精致的蒸汽机模型前,轻轻拨动气阀,听着那细微的嘶嘶声,脑海中却回荡着“政治水垢”、“清垢司”这些字眼。沈惊鸿没有直接说谁贪污,也没有指责任何部门失职,只是用一个他最能理解的蒸汽机原理,点出了问题的关键和一种可能的解决之道。
“定期检修…专司除垢…独立行事…”朱由校反复咀嚼着这几个词。他意识到,沈惊鸿这是在给他提供一个全新的思路,一个跳出原有官僚体系内循环的监察思路。这个“清垢司”,不像都察院那样可能自身就是“水垢”,也不像厂卫那样主要服务于皇权私利,它的核心目标非常纯粹——反腐,如同保持蒸汽机功率必须进行的维护。
几天后,朱由校在一次小范围的召见中,看似随意地向魏忠贤和几位近侍太监提起了这个“格物札记”里的想法,并以一种探讨的口吻问道:“魏伴伴,你们觉得,若真设这么一个‘清垢司’,像保养蒸汽机那样专门给朝廷百官‘除除垢’,是否可行?”
魏忠贤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了这个比喻的精妙和皇帝的真实意图。他当即躬身回答:“皇爷圣明!沈巡抚这个比喻,真是鞭辟入里!如今朝中有些官员,确实就像那锅炉里的水垢,自己不干事,还阻碍别人干事,消耗朝廷的‘燃煤’(钱粮),降低皇爷的‘蒸汽’(权威)!若有一个直属皇爷的‘清垢司’,专司刮除这些顽垢,必能使朝廷这台大机器力量倍增,皇爷驾驭起来也更得心应手!”
其他太监也纷纷附和。
有了身边近臣的肯定,朱由校的心思越发活络起来。他开始私下琢磨这个“清垢司”该如何组建,人选从哪里来,权力该有多大。他并未立刻下旨,而是让魏忠贤暗中物色一些可能适合的人选,并开始构思相关的章程。
沈惊鸿在广宁接到魏忠贤秘密传来的消息,得知皇帝已然心动并开始暗中筹划时,心中稍定。他知道,以天启皇帝对蒸汽机械的痴迷,这个用“机器维护”包装起来的反腐构想,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谏言都更能打动他。种子已经播下,接下来,就看这位“机械皇帝”会如何亲手打造他理想中的“政治清垢工具”了。
虽然前途依旧充满变数,这个新机构未来也可能偏离初衷,但至少,变革的序幕,已经由他借助“格物”之名,悄然拉开。整顿吏治这盘大棋,在斩掉几颗棋子立威之后,终于向着建立新规则的方向,迈出了试探性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