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七年深秋的风裹着寒意，卷过京师西直门内的军器监作坊。沈惊鸿缩了缩脖子，将身上的夹袄紧了紧，视线却没离开那尊刚从泥模里取出的铁管。管身还带着陶土的碎屑，泛着青黑色的冷光，比寻常鸟铳的铳管长出近尺，尾端却突兀地铸出个拳头大的圆座，上面还留着几道细密的螺纹。
“沈小郎君，这铁器瞧着古怪，真能打响？”掌炉的张匠头蹲在旁边，粗糙的手指不敢碰那尚有余温的管身，只一个劲搓着沾满炭黑的手心。他打了三十年铳炮，见过戚继光督造的佛郎机，也铸过仿制的倭寇鸟铳，却从没见过这般模样的铁器——前半截像铳，后半截倒像是个被砸扁的铁葫芦。
沈惊鸿没直接答话，转身从旁边的木架上取下个巴掌大的铜制零件。这零件是他让苏卿卿帮忙画的图样，又托徐光启的关系找工部的巧匠车出来的：外沿有螺牙，正好能拧进铁管尾端的圆座，中间却空着个细孔，孔边还嵌着一小块磨得发亮的燧石。
“张师傅请看。”他将铜件往铁管上一旋，“咔嗒”一声脆响，严丝合缝。再扳动铜件侧面的小杆，燧石擦过旁边的铁片，溅出一串火星。“寻常鸟铳要从枪口装火药铅弹，再用通条捣实，遇敌时哪有这般从容？”他指尖点着那铜制零件，“这‘后膛子’里预先装好药弹，临敌时拧上去，扳动发火，比寻常鸟铳能快三倍。”
张匠头眯着眼瞅了半晌，忽然猛拍大腿：“妙啊！就像佛郎机的子铳！可这铁管这么长，又是后膛装弹，万一炸了膛……”他话说一半，瞥见沈惊鸿身后站着的徐光启，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徐光启今日穿了件素色道袍，手里正捻着个算盘，闻言微微一笑：“惊鸿昨日给老夫算过了，这铳管壁厚比寻常鸟铳加了三成，用料是遵化来的镔铁，熔炉温度比往日高了两百度——他说用‘水法’测过，铁水发白时浇铸才最坚实。”
沈惊鸿脸颊微热。所谓的“水法”，不过是他让匠人往熔炉里扔了几块不同熔点的金属，记下金属熔化时的火光颜色，再对应到铁水的色泽上。这法子在现代不值一提，在此时却让匠人们惊为天人。他连忙岔开话题：“学生想着，先铸十根铳管，明日试射看看。若是成了，再按此规制改良。”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苏卿卿提着个食盒走进来，发髻上沾了几片未落的银杏叶。“先生，惊鸿，家父让送来些新出炉的栗子糕。”她将食盒放在旁边的木案上，目光自然地落在那根铁管上，“这便是你说的‘后膛铳’？”
“正是。”沈惊鸿拿起铜制零件，在她面前演示了一遍装卸，“昨日你画的螺牙图样正好用上，比学生原先想的更精巧。”
苏卿卿脸颊微红，从袖中取出张折好的纸：“我按你说的，算了算不同装药量对应的射程。用算盘推演时发现，若是弹丸重量减一成，火药多加半钱，射程能远出二十步，只是怕铳管受不住。”
张匠头在旁听得咋舌。寻常人家的女儿家，躲在绣楼里学做针线还来不及，这位苏小姐却能对着铁铳谈什么“装药量”，还要用算盘来算，真是闻所未闻。
徐光启接过图纸看了两眼，赞许点头：“卿卿这算法，倒有几分《九章算术》里‘均输’的意思。明日试射时，便按这几个配比都试试。”他转向沈惊鸿，语气郑重了些，“只是此事需得谨慎。军器监的刘郎中昨日还来问过，说东厂的人听说咱们在改鸟铳，想去回禀万岁爷呢。”
沈惊鸿心里一凛。他知道万历皇帝虽怠政，却极关心军器改良，只是东厂那群人惯会捕风捉影，若是被他们添油加醋说些“私造火器”的话，反倒可能坏事。“学生明白，明日试射只请军器监的几位老匠人作证，绝不多声张。”
苏卿卿却忽然开口：“先生，惊鸿，我倒有个主意。”她指着那铜制零件，“这‘后膛子’是可拆卸的，不如先将这零件献给工部，只说能让旧鸟铳射速加快，暂不提后膛铳管的事。等他们用惯了这零件，再提改良铳管，便不容易引人疑窦了。”
沈惊鸿眼睛一亮。苏卿卿这招以退为进，比他只顾着埋头造铳要周全得多。他看向徐光启，见老师也颔首认可，便笑道：“还是卿卿想得周到。那今日便先将这‘速装子’做上百个，送去工部试试水。”
张匠头早已听得心痒，不等吩咐便招呼徒弟：“快！把那几炉铁水再烧烧，咱们先把这小铜件的铁模子做出来！”
作坊里的风似乎不那么冷了，熔炉的火光映着众人的脸，将那根尚显粗糙的铁管镀上了一层暖红。沈惊鸿望着苏卿卿低头整理图纸的侧影，忽然想起昨日她为了算那射程数据，在灯下拨算盘到深夜，指尖都磨出了红痕。他悄悄走到她身边，低声道：“等这事成了，我请你去吃城南的冰糖葫芦。”
苏卿卿抬眸看他，眼尾的碎光比熔炉的火星还要亮：“说定了。不过得是两串，一串加核桃的，一串不加。”
“成交。”
暮色渐浓时，徐光启带着试做的几个“速装子”离去，沈惊鸿则留在作坊里监督铳管的冷却。张匠头不知从哪摸出个酒葫芦，递给他一口：“小郎君，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这般精巧的法子都想得出来。”
沈惊鸿抿了口酒，暖意从喉咙淌到胃里。他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想起三百年后史书上那句“明之亡，实亡于器不如人”，忽然觉得手中这根冰冷的铁管，仿佛握住的不是火器，而是一个王朝喘息的机会。
“张师傅，”他轻声道，“咱们造的不是铳，是能让边关将士多活几日的依仗。”
张匠头愣了愣，重重点头，将酒葫芦往他手里又塞了塞：“说得好！喝了这口，明日试铳，保管响得震天！”
夜风吹过作坊，带来远处更夫的梆子声，三响，已是三更天了。那十根新铸的铳管静静立在墙角，像十柄沉睡的剑，等待着破晓时分的第一声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