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科金榜题名,赐进士出身,沈惊鸿的人生轨迹再次发生了关键的偏转。按照惯例,新科进士除一甲三名直接入翰林院为修撰、编修外,二甲、三甲进士则需经过“馆选”,优者入翰林院为庶吉士,继续深造,被视为“储相”;其余则分发各部观政,或外放州县。
沈惊鸿以二甲进士的身份,毫无悬念地通过了馆选,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这固然有他自身才学扎实、策论切中时弊的因素,但明眼人都知道,这其中也少不了太子朱常洛和座师徐光启的暗中推动。翰林院清贵,是积累资历、结交清流、窥探朝局的最佳起点,将沈惊鸿放在这个位置,显然是对他寄予了更高的期望。
于是,年仅十四岁的沈惊鸿,换上了浅青色的七品翰林院编修常服(庶吉士品级等同编修),成为了大明帝国最高文化学术机构——翰林院中,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员。
翰林院位于皇城之内,左顺门之北,环境清幽,古木参天。这里汇聚了天下最顶尖的文人学士,日常职责包括起草诏书、修纂国史、讲解经筵、以及充当皇帝的文学侍从。对于新进的庶吉士而言,主要任务则是学习深造,在翰林院教习学士的指导下,研习朝廷典章制度、历代政治得失,并参与一些文史编纂工作。
沈惊鸿的到来,在这座古老的衙门里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同科的庶吉士大多已是二三十岁的年纪,面对这个身材尚未完全长开、面容犹带稚气,却已是名满京华的“小同年”,心情颇为复杂。有好奇,有审视,有因其年纪和背景(匠作、军务)而产生的隐隐轻视,也有对其连番际遇的暗自羡慕。
“沈年兄,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少年英才!”一位来自江南、年约二十五六的庶吉士拱手寒暄,语气虽客气,眼神却带着探究。
“王年兄过誉,惊鸿侥幸登第,日后还需向诸位年兄多多请教。”沈惊鸿态度谦和,举止沉稳,并无少年得志的骄矜之气。他深知,在这里,资历和学问同样重要。
翰林院的日常生活,对沈惊鸿而言,是全新的体验。每日需点卯,参与集体修书(他被分派参与《万历起居注》的部分整理工作),聆听教习学士讲解《大明会典》或前朝实录,偶尔也会有经筵讲座,由翰林学士为皇帝(或太子)讲解经史。虽然万历皇帝早已怠政,经筵时常废止,但翰林院内部的学术氛围依旧浓厚。
沈惊鸿并未因环境的改变而放弃自己的坚持。他利用翰林院藏书丰富的便利,继续深入研读典章制度,尤其关注兵部、工部的相关则例,以及历代经济政策的演变。同时,他也将在制造局和神机营的实践经验,以一种更为学术化、理论化的方式融入自己的思考。
在一次关于《周礼·考工记》的研讨中,当其他庶吉士大多围绕着“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进行道德阐发时,沈惊鸿却提出了不同的见解:
“诸位年兄,学生以为,《考工记》所言‘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不仅在于尊崇圣人,更揭示了‘创物’与‘述守’相辅相成之理。譬如当今之火器,若无名匠‘创物’改良其法,则射程精度无以提升;若无良工‘述守’标准化其制,则量产列装无以保障。格物之精微,实与治国之大道相通,皆需‘创’与‘守’并重,方能固本培元,应对时艰。”
这番议论,将“奇技淫巧”的匠作之事,提升到了与治国理政相通的高度,引经据典,却又别开生面,让在场的教习学士和部分庶吉士为之侧目。有人暗自点头,认为其见识不凡;也有人不以为然,觉得他终究脱不了“匠气”。
除了学术活动,翰林院也是消息灵通、人际关系微妙之地。沈惊鸿在这里,能更清晰地感受到朝堂之上的暗流涌动。关于国本(太子地位)、关于矿监税使、关于辽东边患、关于日益空虚的国库……各种信息和争论,都会以各种形式渗透到这座清贵的衙门里。
他谨慎地处理着与同僚的关系,不结党,不妄议,多数时间沉心于书卷和自己的思考。但他“格物致知”的名声,以及他与太子、徐光启的密切关系,还是让他无法完全置身事外。偶尔会有不同派系的官员,试图通过同科或同乡的关系与他接触、试探。
这一日,沈惊鸿散衙回府,脸上带着一丝疲惫。苏卿卿敏锐地察觉到了,递上一杯热茶,轻声问道:“可是翰林院中事务繁琐?”
沈惊鸿摇摇头,接过茶盏:“事务倒还寻常。只是……身处其中,方知清议之重,亦知做事之难。”他将今日听闻的,关于有御史再次抨击“荡寇铳”及其后续研发“靡费甚巨,于国无补”的言论告诉了苏卿卿。
苏卿卿静静听完,沉吟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夫君如今身在翰林,已是清流,所言所行,更易引人注目。那些非议,或许并非针对器物本身,而是……”她顿了顿,没有明说,但意思很明显,是针对他这个人,以及他背后的支持力量。
沈惊鸿叹了口气:“我明白。所以更需谨言慎行,但该做之事,亦不能因噎废食。”他看向苏卿卿,“制造局那边,张匠头他们按计划进行的预研,没有动用正项钱粮吧?”
“夫君放心,账目我都仔细核对过,所用皆是从前殿下赏赐以及制造局自身结余的研发款项,每一笔都有据可查。”苏卿卿肯定地回答,她的细心和管理能力,让沈惊鸿在公务缠身时,对“后方”无比安心。
有了妻子的支持,沈惊鸿的心绪平复了许多。他深知,翰林院的生涯是他积累政治资本和学识的重要阶段,他必须充分利用这里的环境和资源,同时也要顶住压力,坚持自己的方向。
随着时间的推移,沈惊鸿凭借其扎实的学问、务实的风格以及超越年龄的沉稳,渐渐在翰林院站稳了脚跟。他参与编纂的《万历起居注》部分,条理清晰,秉笔直书,获得了教习学士的好评。他在一些非正式讨论中发表的关于边备、财政的见解,虽然偶尔显得“激进”,但其数据支撑和逻辑推演,也让一些开明的同僚开始认真思考。
他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然年轻,却已在翰林院这潭深水中,激起了属于自己的涟漪。所有人都清楚,这位史上最年轻的庶吉士,他的未来,绝不会仅仅局限于这清贵的翰林院。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那遥远的边关,以及那关乎大明国运的技术革新之路。而在那条路上,金属的冷光,似乎正穿透时间的迷雾,隐隐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