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位之上,林烬霄金眸沉邃,亦是无言。
他上一次见殷玄,对方尚不是这般模样。
那时的殷玄,虽然在萧琉铮怀里,可更像一只狡猾的、懂得审时度势的小狐狸,会审慎地藏起爪子,甚至会对他露出一个算得上“莞尔”的笑容。
还有更久之前,在万妖冰原的绝境中,那个会为他烤鱼、被他下意识依赖着唤作“哥哥”的人……
他痛恨殷玄那时将他当作幼犬般驯养,这对他而言是莫大的屈辱。
可他更恨的……
是殷玄身边明明有了那么多人——萧琉铮、叶野,甚至眼前这个北溟寒!为何偏偏只对他一人立下心魔誓,逼他不得主动寻衅纠缠?
若非借着萧琉铮和北溟寒由头,他竟连见对方一面都如此艰难?
明城那夜,在他与北溟寒激战之时,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殷玄!”
开口阻拦的,自然是北溟寒。
他袍袖一挥,一道凝实的冰蓝灵力屏障瞬间出现在殿门处,挡住了殷玄的去路。
随即,他做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他抬手,缓缓取下了那张终日覆面的鎏金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堪称俊朗英挺的面容,只是常年不见日光,肤色透着些许冷白。
此刻,这张脸上竟难得地勾起了一抹算得上和煦的笑意。
“是本座失言了。”他声音放缓,走下座位,来到殷玄身侧,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生气了?”
他凝视着殷玄冰冷的侧脸:“小玄?叶野是这般叫你的吧……本座向你赔罪,可好?”
说着,他掌心一翻,一件流光溢彩的法衣凭空出现。
那法衣赤红如焰,其上隐有鸾鸟暗纹浮动,灵压逼人,赫然是一件珍贵的六品法衣。
“上次云溪城见你穿红色,甚是明艳夺目。”北溟寒将法衣递向殷玄,姿态看似慷慨,实则是不容拒绝的强势,“这是六品‘赤鸾流火衣’,于你防身大有益处。权当是本座的……赔礼。”
殷玄没有接。
那法衣流光溢彩,赤红如焰,灵气逼人,是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护身至宝。
但他不想要。
哪怕,他真的很穷。
然而,拒绝的话堵在喉咙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北溟寒此人,初看时,与他最初遇见的林烬霄有几分相似——同样的傲慢,同样的唯我独尊,皆是权势与地位滋养出的矜贵。
可经历过万妖冰原的生死与共,他早已明白,他们内里截然不同。
林烬霄的傲慢,更像一层坚硬的、用以维持地位与疏离感的外壳,是他规避情感牵扯、保护内心不安的全方式。
他总将“蝼蚁”挂在嘴边,何尝不是在一次次说服自己,莫要低头,莫要沾染凡尘?
而北溟寒的傲慢,是浸入骨髓的。
他是真正从云端俯瞰众生,视位卑者为草芥的上位者,他看似可以放下姿态,甚至展露“平和”,但其本质,是更不容置疑的掌控。
就像此刻,在北溟寒眼中,自己方才的决绝,恐怕不过是一场需要安抚的“闹脾气”。
他亲自摘下象征身份的面具,拿出如此贵重的“赔礼”,已是纡尊降贵。若再拒绝,便是不识抬举,是挑战他的权威。
就在这时,一道冷冽的声音斩入:
“北溟寒,把你的东西收回去!”
是林烬霄。
他竟然也离开了主位,步履沉缓地走了下来。
“你见他穿过红色?”林烬霄的目光扫过那件赤鸾流火衣,语气嘲讽,“可你说的那件法衣,他早已送给本座了……”
“北溟阁主,他不喜欢,自然也看不上你的,你又何必在此……自取其辱。”
“是吗?”北溟寒眉梢微挑,像是听到了极其荒谬的笑话,目光在林烬霄与殷玄之间流转。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刹那——
一道玄色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殿门,仿佛与殿内的阴影融为一体。
叶野……
他来了。
来了多久?
是不是亲耳听到——自己把他特意送的法衣,给了别人?
殷玄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本能地垂下了眼睫,不敢去看来人的表情。
叶野面无表情地踏入殿内,他甚至平静地向林烬霄微行一礼:“殿下。”
林烬霄下颌线绷紧,眼眸中暗火翻涌,根本不想理会。
叶野的出现……
总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刘寻的禀报。
“……看上了一个红衣弟子……”
殷玄能在后山寒潭救他,那些丹药,那件法衣……甚至他如今能踏上仙途,根源皆系于此人。
在叶野面前,他总觉自己仿佛矮了一头,那份隐秘的、不愿承认的落了下风的感觉,如蚁啮心。
叶野对他的无视浑不在意,目光径直落在一旁的殷玄身上,他旁若无人地走过去,极其自然地牵起殷玄微凉的手。
这一举动,瞬间引燃了殿内本就灼热的空气。
北溟寒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眼底的冰寒却更重:“叶道友果然……手段通天。”
他语带双关,旧事重提:“昔日衔月秘境,本座一时不察,让你……”
“北溟阁主,”叶野骤然打断,“我不想在这里,说出你的秘密。”
这话直白得近乎粗暴,瞬间刺破了北溟寒努力维持的体面。他脸色一沉,周身寒意大盛。
他们互相掌握着对方最深的隐秘。
不只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真实身份,
还有……
衔月秘境中,那场无人知晓的、映照出各自心底最渴望与最恐惧之事的幻境。
过去的执念,想要的未来,已然失去的珍宝……他们都曾在那幻境中短暂迷失,也为此立下了束缚彼此的誓言。
北溟寒当日,也正是利用了叶野当时片刻的心神恍惚,才勉强将他困在秘境中多耽搁了些时日。
一击逼退北溟寒,叶野却并未立刻带着殷玄离开,他牵着殷玄,转身,一步步走向林烬霄。
他在林烬霄面前站定,目光平静地迎上那双燃烧着怒意的眼眸。
“殿下刚才说,”叶野开口,语气淡淡,“小玄送了你一件法衣?”
林烬霄眉峰凌厉地挑起:“是,那又如何?”
“如何?”叶野的唇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主人借出去把玩的东西,别人拿在手里久了,若没有主动归还的自觉,难道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据为己有了吗?”
他微微偏头,像是在思考一个有趣的问题,声音放缓,却字字如刀:
“这就像……偶尔施舍给路边野狗几根骨头,时日一长,那狗便忘了自己的位置。待到主人炖好一锅肉,它竟也敢腆着脸,觉得理应有它一份。”
他直视着林烬霄骤然缩紧的瞳孔,轻声问道:
“您说,好笑吗,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