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风还带着料峭,爷爷已经扛着锄头下了坡。我跟在后面踩他的脚印,看他蹲在去年挖好的等高线沟旁,手里的锄头往沟沿的土上轻轻一磕,“今天培埂。”
我盯着沟沿那溜土,不解地挠头:“这沟不是能排水吗?再加道埂,水不就堵在里面了?”爷爷没答话,只是抡起锄头,把沟边的散土往中间拢。他的动作极缓,锄头刃贴着地面斜着走,带起的土簌簌落在沟沿,渐渐堆出半尺高的棱,像给沟镶了道边。
“你看这坡。”他直起身,用锄头柄指着坡势,“雨水下来,不光顺着沟流,还会往沟两边渗。埂是挡土的,不让水把沟沿的土泡塌;沟是排水的,不让水在埂里积着。”他拍了拍刚培好的埂,土块在他掌心碎成细粒,“这俩就像人的腰和腿,得互相搭着劲,缺了谁都站不稳。”
我还是觉得多余,拿起锄头学着他的样子往沟沿拢土。可培出来的埂歪歪扭扭,有的地方高过了脚踝,有的地方刚没过脚背,埂面更是斜得厉害,像条被踩扁的蛇。“这样不行。”爷爷放下锄头,从背后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带着老茧,在我手背上硌出细碎的疼,却稳稳地把住了锄头的方向。
“埂要顺着沟的弧度走。”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泥土的腥气,“你看这沟,是绕着坡势弯的,埂就得跟着它弯,就像你走路,腿得跟着腰转,不然就得崴脚。”他带着我的手往埂面抹土,锄头刃贴着埂顶划过去,过高的地方被削平,过矮的地方被补实,原本歪扭的埂渐渐显出流畅的弧线,像沟的影子,紧紧贴在沟沿。
“力道得匀。”他松开手时,我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沁出了汗。新培的埂顶宽宽展展,能稳稳放下一只脚,埂面微微向内倾斜,刚好能把渗过来的雨水引回沟里。爷爷蹲下去,用手指在埂根按了按,土被按出个浅窝,却没塌,“这就对了,根要实,顶要平,中间带点坡,水就知道该往哪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跟着爷爷一道培埂。他总说“急不得”,每天只培半条沟的埂,剩下的时间都蹲在埂边看。有时用锄头柄敲敲埂身,听声音判断土实不实;有时往埂顶倒瓢水,看水流得顺不顺。我培的埂总有些地方不合他心意,要么是埂根太松,浇水就塌;要么是埂面太陡,水没流进沟就漫了埂。
“你把埂当成死东西了。”一天傍晚,爷爷指着我培的歪埂,“它得跟着沟动。沟往左转,埂就得跟着往左拐,幅度要一样,就像俩人走路,步调得齐。”他捡起块土坷垃,往埂顶的歪处一扔,“你这埂顶突然直了,就像走路时腿突然僵了,能不崴脚?”
我蹲在埂边,看着爷爷培的埂。它们顺着等高线沟的弧度蜿蜒,沟弯埂也弯,沟直埂也直,像两条并行的线,在坡上画出柔和的曲线。埂顶的土被拍得实实的,却不板结,用手摸上去带着点弹性,仿佛能随着沟的“呼吸”微微起伏。再看自己培的埂,要么是埂身比沟的弧度大,像被拽住的绳子;要么是弧度太小,缩成一团,确实像爷爷说的“僵了的腿”。
“这坡地的土是活的。”爷爷坐在埂上,摸出烟袋填烟丝,“雨水泡了会胀,天旱了会缩。埂得跟沟贴得紧,土胀的时候一起胀,土缩的时候一起缩,才不会裂。”他用烟袋锅敲了敲埂与沟衔接的地方,“你看这儿,我特意留了层虚土,就是让它们能互相‘让’着点。”
一场春雨来得突然。我和爷爷躲在草棚里,看雨水顺着沟道流,埂顶的水像被无形的手牵着,顺着埂面的斜度滑进沟里,一滴都没漫出去。埂身被雨水浇得发黑,却稳稳地立着,没有一处塌陷。我想起自己前几天培塌的那段埂,当时总觉得是土太松,现在才明白,是埂没跟着沟的弧度走,雨水一冲,埂身和沟沿之间就裂了缝,土自然就塌了。
雨停后,爷爷领着我去看埂根。他扒开埂与沟衔接处的土,里面的虚土已经被雨水泡得半湿,却把埂身和沟沿粘在了一起,像抹了层胶水。“这就是互相搭着劲。”他指着埂根新冒出来的玉米须根,那些嫩白色的根须穿过虚土,钻进了沟边的土里,“埂护着沟,沟养着埂边的苗,苗的根又把埂和沟连在一起,谁也离不开谁。”
我蹲下去,学着爷爷的样子培埂。锄头柄在手里不再发颤,眼睛盯着沟的弧度,心里想着“腿跟着腰转”。埂面渐渐变得平整,弧度与沟严丝合缝,埂顶倒下去的水,“簌簌”地流进沟里,没有一丝阻滞。爷爷站在坡上看,烟袋锅里的烟圈飘得很远,“这就对了,种地跟做人一样,得知道跟谁搭伙,怎么搭伙,劲往一处使,事才能成。”
后来每到培埂的时节,我都会想起爷爷握着我手的感觉。那些埂在风雨里站了一年又一年,跟着沟的弧度慢慢生长,埂上的草和沟里的水互相照应,埂边的玉米根扎得越来越深,把埂与沟缠成了一体。有时蹲在埂上歇脚,会觉得脚下的埂在微微动,像在跟着沟的节奏呼吸——原来它们真的像腰和腿,在坡地上一起使劲,把土地稳稳地托着,让每一粒种子都能在风雨里扎根、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