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没从土豆叶上褪尽时,仓库门口的槐树下就停了辆黑色轿车。车身上沾着田埂的泥点,轮胎碾过的草叶还在滴水——显然是直接从地里开过来的。三秒正蹲在地上选种薯,听见引擎声直起身,看见个穿皮夹克的年轻男人从车上下来,手里拎着个锃亮的黑皮包,皮鞋尖在晨光里闪得有些刺眼。
“你就是合作社的负责人?”男人没等三秒开口,先递过张名片,塑料膜上印着“赵记生鲜采购部 小李”。他的目光扫过仓库墙上的“扎根社”木牌,嘴角撇了撇,像是在看什么不值钱的玩意儿。
“我是三秒,负责技术和销售。”三秒接过名片,指尖触到冰凉的塑料,“赵老板让你来的?”
“嗯。”小李应了声,眼睛却瞟向远处的土豆地,“听说你们的土豆不错,赵老板让我来看看货。”他说话时下巴抬得老高,皮鞋踩着刚翻过的泥土,发出“咯吱”的声响,像是很不适应这松软的地面。
李大叔和王二婶闻讯赶来,手里还沾着选种的土。王二婶想往屋里让:“进屋喝碗茶?刚烧开的。”被小李摆手拦住了:“不必了,直接去地里吧,看完还得回县城交差。”
土豆地在仓库东头,去年冬天刚施过发酵的羊粪,土坷垃里还混着没化尽的草木灰。小李踩着田埂往里走,裤脚沾了露水也不在意,只是眉头越皱越紧——大概是不习惯这股子泥土混着羊粪的腥气。
“这就是你们试种的土豆?”他停在一垄长势最旺的跟前,地里的地膜被风吹得“哗哗”响,露出底下圆滚滚的绿芽。小李蹲下身,没打招呼就揪起片叶子,对着光看了看,又用指甲掐了掐茎秆,像是在检查什么劣质品。
“咱这是‘沙甜1号’,农科所推荐的品种。”三秒跟在旁边解释,“你看这叶片,深绿带紫晕,抗病性强,结的土豆表皮光滑,沙瓤甜度能到12%。”
小李没接话,突然往垄沟深处走了两步,蹲下身扒开地膜,露出几个拳头大的土豆——是去年没收干净、在土里过冬又发了芽的。他捡起个最大的,在手里掂了掂,突然“啪”地一声捏碎在掌心。
黄白相间的沙瓤混着汁液溅出来,沾了他一手黏糊糊的浆。小李皱着眉,用指尖蘸了点尝了尝,舌尖在嘴唇上抿了抿,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嘴上却依旧硬气:“也就那样,比普通土豆甜不了多少。”
三秒看着他沾着土豆浆的手指,没说话。这片土豆地是陈老五带着人起早贪黑整的,光犁地就翻了三遍,排水沟挖得比书本上标的还宽三寸。去年收土豆时,陈老五蹲在地里数,说这地的土坷垃都比别处的瓷实,结出的土豆自然差不了。
“亩产多少?”小李擦了擦手,从黑皮包里掏出个笔记本,圆珠笔在手里转得飞快。
“去年试种亩产三千二,今年管理得好,估计能到三千五。”李大叔接过话,声音里带着点自豪,“咱这地肥,不用化肥也长得旺。”
“储存期呢?”小李低头记着,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在田埂上显得格外刺耳,“能放多久?别运到超市就发芽了。”
“地窖能存四个月,用保鲜膜包好放冷库,半年没问题。”三秒答得干脆,“去年的陈土豆还留着几个,你要不要看看?”
小李摆摆手,又往深处走了走。他在地里转了三圈,从东头到西头,每垄都蹲下看两眼,有时还掏出卷尺量量行距,像是在完成什么精密的检测。阳光渐渐热起来,他的皮夹克后背洇出片深色的汗渍,却依旧不肯歇脚,仿佛不找出点毛病就不肯罢休。
田埂那头传来“咩咩”的羊叫声,陈老五赶着羊群从坡上下来了。老黄牛跟在羊群后面,脖子上的铃铛“叮铃”响,惊飞了土豆地里的麻雀。他看见田埂上的小李,没说话,只是把羊群往远处赶了赶,免得踩坏了苗。
“看完了。”小李终于直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虽然没沾多少泥,却像是沾了什么脏东西似的,拍得格外用力,“说实话,也就比散户的强点有限。”
三秒笑了笑:“李师傅觉得哪里不满意?我们可以改进。”
“谈不上满意不满意。”小李合上笔记本,往田埂外走,“赵老板交代了,你们这土豆,他能要,但是价钱嘛……最多四毛五一斤。”
这话像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水洼,李大叔的脸瞬间涨红了:“四毛五?你怕不是在开玩笑!镇上收购点都给到五毛八,你这是趁火打劫!”
王二婶也急了,手里的选种盆往地上一放:“我们的土豆用羊粪喂大的,光肥料钱就比别人多三成,四毛五连本都回不来!”
小李像是没听见,径直往轿车那边走,皮鞋踩过的草叶都被碾得贴在地上。“就这价,你们考虑好了给赵老板打电话。”他拉开车门,又回头补充了句,“别想着找别人,县城的超市大多从赵老板这儿进货,你们这点量,没人愿意费功夫收。”
引擎刚要发动时,田埂那头突然传来个闷闷的声音:“四毛五够买袋化肥不?”
小李的手停在钥匙上,回头看见陈老五牵着老黄牛站在那儿,蓝布褂子的前襟沾着草屑,手里的羊鞭还在轻轻晃。他的羊群散在远处啃草,老母羊脖子上的铃铛偶尔响一声,倒比这轿车的引擎声更有底气。
“你这话什么意思?”小李推开车门,语气带着火气——大概没料到这蹲在地上放羊的老头敢接话。
陈老五没走近,只是把羊鞭往肩上一搭:“一袋尿素要一百二,能撒两亩地。按四毛五一斤算,两亩地收六千斤土豆,卖两千七。除去种子、肥料、人工……你觉得还能剩下多少?”他说话时眼睛盯着小李,烟袋锅在裤腰上蹭了蹭,“赵老板是做买卖的,总不能让咱庄稼人赔本赚吆喝吧?”
小李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大概没算过这笔账,也或许是没想到这土老头能说出这么实在的话。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后“砰”地关上车门,引擎轰鸣着冲上土路,车后扬起的尘土差点迷了陈老五的眼。
“这小子,肯定是赵老板派来探底的!”李大叔往地上啐了口,“以为咱好欺负!”
陈老五没说话,赶着羊群往土豆地这边走。老黄牛低头啃了口路边的青草,尾巴甩得欢实。他蹲在刚才小李捏碎土豆的地方,看着那摊混在泥土里的沙瓤,突然“嘿嘿”笑了:“能让他捏碎了尝,说明咱这土豆入了他的眼。”
三秒也反应过来:“叔说得对!他要是看不上,根本不会费功夫问这么多,更不会特意压价。”她往仓库走,脚步轻快了不少,“咱得赶紧准备,把检测报告整理好,再蒸几筐土豆当样品,等赵老板自己找上门来。”
王二婶拍着大腿笑:“还是你们俩脑子转得快!我刚才差点被那小子气糊涂了!”李大叔也跟着乐,手里的选种盆敲得“当当”响:“走,回去烧火,咱先蒸一锅尝尝,就当提前庆祝了!”
羊群在土豆地边慢悠悠地啃着草,老母羊的铃铛“叮铃叮铃”响个不停。陈老五坐在田埂上,掏出烟袋点燃,烟锅里的火星在阳光下明明灭灭。他看着远处轿车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眼前绿油油的土豆苗,觉得这苗儿像是在使劲往上蹿,带着股子不肯低头的劲儿。
风从坡上吹过来,带着新翻泥土的气息,土豆叶“沙沙”地响,像是在应和着什么。陈老五吸了口烟,烟圈在风里散开,他突然对着土豆地说了句:“长快点,让那些城里人都尝尝咱‘扎根社’的好东西。”
远处的仓库顶上,“扎根社”的木牌在阳光下泛着光,树疤的阴影落在“根”字上,像给这两个字又添了层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