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福堂昨夜难得睡了个踏实觉，心里那叫一个舒坦，
想象着孙少安对着满坡绿油油的蔬菜干着急、求告无门的模样，他就觉得这步棋走得妙极了，
既狠狠敲打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让他认清谁才是双水村的掌舵人，又间接警告他，想攀他田福堂家的高枝？
门儿都没有！
带着这份“运筹帷幄”的得意，他连早起时抽的那口旱烟都觉得格外醇香，多年咳嗽的老毛病都减轻了不少，
正当他眯着眼，盘坐在炕上美滋滋地品味着烟草带来的满足感时，院外却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声，中间还夹杂着一种他熟悉又陌生的—引擎的轰鸣声！
不是村里那台“铁牛”拖拉机吭哧吭哧的动静，这声音更低沉、更有力！
他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难道孙少安那小子狗急跳墙，敢私自去动大队的拖拉机？
反了他了！
“外头吵吵啥呢？！”
田福堂皱着眉头，对着刚走进屋的自个老伴说道。
他老伴一脸惊奇，带着点看热闹的兴奋说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哩？是一队在装车运菜呢，好家伙，那阵仗……”
“什么？！”
田福堂一听就火了，烟袋锅差点掉地上，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爬下炕，穿上鞋子就要往外冲，
“他孙少安敢动大队拖拉机，我看他是吃了豹子胆……”
他以为孙少安是强行动用了拖拉机。
“哎呀不是，不是咱大队的拖拉机！”
他老伴赶紧拉住他，语气里还带着刚刚的难以置信，
“是……是孙玉厚家那个二小子，少健，他开回来一辆大卡车，绿皮的大解放，比咱大队那‘铁牛’可气派多了，
村里人都围在那儿看哩，都在传，说少健那娃有出息了，成了县百货公司的正式司机啦！”
“孙……孙少健？卡车？县百货公司司机？”
田福堂像是被一道雷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张着嘴，半天合不拢，
“你老糊涂了吧，这司机是说当就能当的？”
“你才老糊涂，那么大个铁疙瘩在村口停着，我还能看岔了？不信你自个出去看看！”
田福堂鞋后跟都没套进去，趿拉着就出去了，快步来到自家窑洞边的山崖前，往远处村东头那条大马路望去，
只见一辆墨绿色大卡车停着，那一生产队队员们正卖力的装着一筐筐蔬菜，那孙少安正站在后车斗上卖力指挥吆喝，他这隔这么老远都听到了，边上围了一圈村民，场面热火朝天，快赶上一年一次的打枣节了。
当即心凉了半截，刚才的得意和舒坦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精彩得像开了染坊，
他这千算万算，算准了孙少安在村里的所有资源和关系网，却唯独漏掉了这个不久前才因为卖老鼠药被批斗、看似最不起眼的孙家老三，
这小子……这小子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地，竟然混成了县百货公司的卡车司机？！
卡车司机啊！
那可是比公社干部还让人高看一眼的身份！他田福堂能使绊子卡住大队的拖拉机，可他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能力去卡一个县百货公司正式司机开回来的大卡车？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被打脸的羞恼涌上田福堂的心头，昨儿个刚停了大队的拖拉机，不允许你们一队拉蔬菜，结果怎么着？
你孙少安转头就招呼来一辆大卡车来装运，这不是“啪啪啪”打他脸嘛，感觉自己精心布置的局面，就像一个脆弱的肥皂泡，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卡车“噗”地一下就撞碎了！
愣愣地站在原地半个来小时，听着远处那清晰的卡车引擎声、社员们兴奋的议论声、以及孙少安指挥装车那中气十足的声音，
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最后脸色阴沉地回到窑洞里，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刚才那点因为算计得逞而产生的愉悦早已荡然无存，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涩苦辣咸搅和在一起，
很不是滋味。
原本想着用拖拉机拿捏这孙少安的，好好敲打敲打，现在好了，不仅彻底失败了，反而可能弄巧成拙，进一步抬高了孙少安在村里的声望！
他老伴看着他这副模样，叹了口气，哪会不知缘由，走过来坐在旁边，轻声劝道，
“我看……要不就算了吧，那少安，我瞧着……其实蛮好的。”
田福堂猛地抬起头，瞪了婆姨一眼，想反驳，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
愣是一句话说不出来！
他老伴继续慢声细语地说，
“你看啊，这少安年纪轻轻的，就当上了一队队长，这不是你当初也点头的吗？能把那片没人要的荒地弄成现在这样，让大队、一队社员都跟着挣上钱，这本事，咱双水村有几个后生有？
现在社员们哪个不信服他？这是实打实的能力啊。”
说着顿了顿，看了一眼窗外，听着外头传来那卡车的轰鸣声，
“再说少健这孩子，以前是有点不着调，可你看现在，人家不声不响就成了县百货公司的卡车司机，
那可是端上了金饭碗，开着大卡车，多风光？往后这路子得多宽？他孙家……眼看着就是要起来了啊。”
“润叶那丫头，性子你也知道，认准了少安，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以前咱是怕她嫁过去吃苦，可现在看这光景……少安有能耐，少健有门路，这兄弟俩拧成一股绳，往后这家还能差得了？润叶嫁过去……不见得就会吃苦，说不定，还能享福呢……”
他老伴最后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扎在了田福堂心上最纠结的地方。
孙家这突然的“鲤鱼跃龙门”，给了他巨大的震撼，更是被打个措手不及，
这兄弟俩，一个扎根土地，一个连通外界，这组合起来的力量，确实不容小觑。
他之前所有的阻挠，根源不就是觉得孙家太穷，怕女儿受苦，也怕门不当户不对丢了自己面子吗？
可现在，孙家眼看着就要摆脱那顶“烂包”的帽子了，虽然底子还薄，但势头已经起来了！
难道……我真的看错了？阻拦润叶和少安，真的是错的？
嘴上又不愿承认，
“你……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最终只能有些色厉内荏地呵斥了老伴一句，却再也说不出什么强硬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