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一菲把照片钉在书桌前的软木板上,已经是第三天了。
晨光穿过百叶窗,在照片上投下竖条的光影,像给那张泛黄的合影拉上了层纱。她坐在椅子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照片里那个男孩的脸——他偷偷塞糖的动作被定格在瞬间,左手腕的红绳铜铃隐约可见,左耳后的痣像颗小小的朱砂点,在模糊的像素里固执地亮着。
“小宇……”她对着照片轻声念,舌尖抵住上颚,发“宇”字时,嘴角会不自觉地扬起,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勾了一下。
这个名字是林宇那天说的。他说小时候大家都叫他“小宇”,因为他爸是修铃铛的,总爱说“我家小宇,将来要做响当当的人”。当时胡一菲只觉得心头一震,此刻对着照片,那震感像水波似的漾开,荡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翻开童年日记,纸页脆得像枯叶,钢笔字迹歪歪扭扭。从七岁写到九岁,断断续续记着“今天和小美跳皮筋”“数学考了80分”“妈妈买了新裙子”,翻到最后几页,突然出现一行被墨水晕染的字:“小宇的铃铛响了,他说要带我去摘桑葚。”
墨迹晕成了块灰紫色的云,把“小宇”两个字糊了一半,却像钥匙似的,捅开了记忆的裂缝。
胡一菲猛地站起来,撞翻了椅子。她冲到储物间,在最底层的纸箱里翻出个铁皮饼干盒——这是她从老家带回来的“百宝箱”,装着乳牙、胎发,还有奶奶给她缝的平安符。她抖着手打开盒子,在一堆零碎里扒拉,指尖触到个硬纸筒,抽出来一看,是卷成筒的画。
画是用蜡笔画的,边缘已经卷了边。画面上有个扎羊角辫的女孩,正踮着脚够树上的桑葚,旁边站着个男孩,举着竹竿打桑葚,竹竿上拴着个铃铛,画得像个小太阳。画的右下角,歪歪扭扭写着“小宇画”,旁边还有个小小的铃铛图案。
“是这个!”胡一菲的呼吸急促起来。她记得这张画,当时被她夹在语文书里,后来书丢了,画也跟着没了踪影,原来被奶奶收进了饼干盒。
画里的男孩穿着蓝校服,和照片上的身影重叠在一起;画里的女孩穿着粉色连衣裙,辫子上的蝴蝶结歪歪扭扭——正是照片里的自己。最让她心头一紧的是,画中男孩的左手腕,赫然画着根红绳,绳尾的铃铛涂成了金黄色,和照片里的铜铃一模一样。
“小宇……天宇……”她把两个名字放在一起念,突然想起奶奶说过,那个男孩大名叫“天宇”,“天”字是他爷爷取的,说“要像天空一样宽宏”,“宇”字跟着铃铛走,取“宇宙回响”的意思。
天宇。
这个名字像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
她想起小时候总爱跟着奶奶去街口的铃铛铺,铺子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铜铃,风吹过时,叮铃哐啷响成一片。店主是个戴眼镜的叔叔,总爱喊:“天宇!把那个虎头铃拿给张奶奶!”这时就会有个穿蓝校服的男孩从里屋跑出来,手腕上的红绳铃铛叮当作响,看到她时,会偷偷把兜里的桑葚干塞给她。
她想起有次发高烧,迷迷糊糊中听到铃铛响,睁开眼看见那个男孩站在床头,手里举着个系着铃铛的平安符,说“我爸说这个能驱邪”,他的左耳后,那颗痣在煤油灯下亮得像颗小星星。
她想起搬家那天,车窗外闪过个小小的身影,举着个比他还高的大铃铛,拼命追着车跑,铃铛声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个模糊的点——那铃铛上,好像刻着个“菲”字。
“原来不是幻觉……”胡一菲捂住嘴,眼泪掉在铁皮盒上,发出“嗒嗒”的声响。那些被遗忘的片段,那些以为是梦的画面,原来都藏在“天宇”这个名字里,像埋在土里的种子,等了二十多年,终于在这一刻破土而出。
她拿出手机,翻出林宇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不敢按下去。
她想问:天宇,你还记得桑葚树下的约定吗?
她想问:那个刻着“菲”字的铃铛,你还留着吗?
她想问:这么多年,你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偶尔会想起那个扎羊角辫的女孩?
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胆怯。万一……万一他只是随口一提,万一那些记忆只有她一个人记得,万一“天宇”只是个巧合的名字……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极了当年桑葚树的声音。胡一菲看着照片里那个偷偷塞糖的男孩,突然笑了——他当年那么勇敢,敢在大庭广众下给她塞糖,敢追着汽车跑,她怎么就不能勇敢一次?
她按下拨号键,电话接通的瞬间,她听到了熟悉的铃铛声,轻轻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胡老师?”林宇的声音带着点惊讶,“您找我?”
胡一菲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清晰地喊出了那个藏在记忆深处的名字:
“天宇。”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响动,像是打翻了什么东西,紧接着,是林宇带着喘息的声音,带着她从未听过的颤抖:
“您……您终于想起我了?”
阳光突然穿过云层,把照片上的“小宇”照得格外亮。胡一菲看着画里那个举着竹竿的男孩,听着电话里隐约的铃铛声,突然觉得,有些名字从来不是碎片,它们只是在时光里打了个结,等你轻轻一拉,就能顺着绳头,找回所有遗失的时光。
她对着话筒,笑着点头,眼泪却汹涌而出:
“嗯,天宇,我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