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酒馆的木门被撞开时带进来的寒气,混着屋里的酒气与炭火的暖意,在空气里酿出一种奇异的躁动。陆展博怀里的服务器还在微微发烫,那是他一路狂奔时,处理器过载留下的温度,此刻正隔着衬衫,烫得他心口发颤。
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锁在靠窗那张桌子旁的身影上。晨光从窗棂的缝隙里钻进来,斜斜地落在那人握着酒杯的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却依旧能看出那道熟悉的、像片残缺银杏叶的疤痕——七年前那个暴雨夜,就是这只手,把烧得滚烫的硬盘从火场里抢出来,烫出了这道永远不会消失的印记。
“天宇哥……”
这三个字在喉咙里滚了又滚,被粗重的呼吸磨得沙哑,却像突然挣脱了枷锁的困兽,猛地冲破唇齿。陆展博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怀里的服务器撞在桌角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却浑然不觉,眼里只剩下那张被晨光勾勒出轮廓的侧脸。
“天宇哥!你终于回来了!”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音的尖锐,像七年来所有被压抑的呼喊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酒馆里瞬间安静下来,正在擦杯子的酒保手一顿,铜制的杯子“当啷”一声掉在吧台,滚出老远;角落里几个喝早酒的工人停下了筷子,嘴里的油条还挂着酱汁;关谷刚端着醒酒汤从后厨出来,闻言手一抖,汤碗的边缘溢出滚烫的液体,溅在手腕上也没察觉。
被唤作天宇的那人猛地回头,握着酒杯的手骤然收紧,酒液“哗啦”一声泼在桌布上,洇出深色的痕迹。他的眼睛里先是一片空白,像是被这声呼喊震得失去了思考能力,随即,那些沉淀了七年的震惊、茫然、不敢置信,像被投入湖心的石子,层层叠叠地漾开。
“展博?”他的声音干涩得像久旱的土地,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你怎么会……”
“我找了你七年!”陆展博几乎是吼出来的,他往前逼近一步,服务器被他用力按在桌面上,屏幕里还亮着未关闭的AI程序界面,机械鸟的插画在光线下泛着冷光,“你说过等我把程序做出来,就一起完善机械鸟的设计!你说不会像他们一样觉得我异想天开,你说……”
说到这里,他突然卡壳了。那些堵在胸口的话太多太密,像缠成一团的数据线,理不清头绪。他能感觉到眼眶发烫,视线开始模糊,只能死死抓住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像晨雾一样散掉。
天宇的目光落在服务器屏幕上,当看到那只带着青花瓷云纹的机械鸟时,他突然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跌坐回椅子里。椅子腿在木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喃喃地重复着:“你真的做出来了……你真的……”
“我做出来了!”陆展博的声音带着哭腔,却透着一股执拗的骄傲,他伸手点开屏幕上的演示动画,机械鸟的翅膀缓缓扇动,齿轮咬合的细节清晰可见,“你看!传动比按照你当年提的参数改了十七次,云纹的算法是我跑了三个月才优化好的,还有这里——”他指着鸟喙的位置,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你说过要在这里刻上我们三个人的名字,我留了位置……”
酒馆里静得能听到呼吸声。关谷端着空了一半的汤碗,悄悄退到后厨门口,用袖子抹了把脸。酒保捡回铜杯,重新倒了两杯温热的米酒,轻轻放在桌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天宇看着屏幕上栩栩如生的机械鸟,又看看眼前红着眼眶的陆展博,突然抬手捂住了脸。指缝间溢出压抑的呜咽,像个迷路太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对不起……”他的声音闷在掌心,含糊不清,“我以为你早就放弃了,我以为……”
“我没放弃!”陆展博打断他,语气带着少年般的倔强,像七年前那个在实验室里跟他争论到深夜的毛头小子,“你留的那本画稿我还留着,你写的批注我都能背下来了!你说‘翅膀的弧度要再柔和些,像被风吹动的纸鸢’,你说‘齿轮不能露在外面,要藏在羽毛下面才好看’,你说……”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哽咽。那些独自在实验室熬过的深夜,那些被导师否定时的沮丧,那些对着画稿发呆的瞬间,突然都有了归宿。原来他不是一个人在坚持,原来那个说过会等他的人,也从未真正放下。
天宇放下手,眼睛红得像充血的玛瑙,他伸手,像是想触碰陆展博,又猛地缩了回去,最终只是紧紧抓住桌布,指腹把粗糙的布料攥出深深的褶皱。“我去了很多地方,”他声音发颤,“我以为你会恨我不告而别,以为你早就跟着别人做更有前途的项目了……我在每个城市的酒馆都留了信,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
“我看到了!”陆展博突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翻出一个被塑料膜层层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展开——那是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用炭笔勾勒着机械鸟的草图,旁边写着一行小字:“展博,等你找到这里,就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纸条的边缘已经磨损,却被精心地塑封起来,显然被珍藏了很久。“在柏林的那家老酒馆,第三块砖后面,我找到了。”
天宇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桌布上,与刚才泼洒的酒渍混在一起。“我画了很多张,”他哽咽着说,“每到一个地方就画一张,怕你找不到,又怕你真的找来……我没脸见你,当年要不是我……”
“别说了!”陆展博突然抱住他,服务器被挤在两人中间,硌得生疼,却像块滚烫的烙铁,烫得人心里发暖。“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重复着这句话,声音里的哭腔越来越重,“机械鸟还差最后一步调试,你说过要亲手填色的,不能说话不算数。”
天宇回抱住他,力道大得像要把这七年的空白都填满,他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在陆展博的耳边清晰地说:“算数,我答应你的,从来都算数。”
晨光终于穿透了晨雾,洒满了整个酒馆。服务器屏幕上的机械鸟还在不知疲倦地扇动着翅膀,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屏幕,带着这迟到了七年的拥抱,飞向洒满阳光的天空。酒保重新倒的米酒冒着热气,氤氲了两人的眉眼,也氤氲了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等待与坚守。
原来有些约定,真的能跨越山海,抵得过岁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