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在篱笆外燃得旺,松枝爆出蓝焰,空气里混了泥土、火漆和烤麦饼的味道。
赫勒的人围坐成半圈,铁锹倒插成临时刀架;
篱笆内,艾蕾蹲在垄沟边,借火光把白天翻出的石头一颗颗捡出来,垒成一条歪歪扭扭的“界碑”。
陈秋旭靠在篱笆门柱上,刀横膝,手指捻着一粒未播的苜蓿种,像在给种子量脉搏。
赫勒抱着一只空酒囊踱过来,故意踢了踢那条“界碑”,笑:“小麻雀,你这石头排得跟醉汉走路似的。”
艾蕾抬眼,火光映得她鼻尖发亮:“傻子。”
陈秋旭嘴角微不可查地弯了一下。
夜半起了风,雨脚从山脊扫下,沙沙打在篱笆上。
反叛军汉子们忙着给油布打桩,陈秋旭却提刀进了雨幕。
艾蕾追到门口,只见他站在最外边那垄前,刀背贴地,一道细沟随刀而起,雨水顺着沟沿流入垄心,不冲一粒土。
赫勒看得发愣:“这刀……还能当犁?”
陈秋旭没回头,只低声道:“刀口向下,就是犁。”
雨线里,他的背影被火光拉得极长,像一条无声的堤岸。
雨停后,篱笆内积水半寸,垄沟却干爽。
艾蕾蹲在沟边,伸手探土,指尖触到湿而不黏的墒情。
第七天清晨,垄沟冒出第一撮绿尖。
艾蕾趴在地上,鼻尖几乎顶着嫩芽,像在看一个奇迹。
赫勒远远喊:“小麻雀,别把它看羞了!”
艾蕾不理,回头冲陈秋旭招手:“快来看!”陈秋旭走来,蹲在她旁边,用两根手指轻轻拨开表土,露出底下淡白的胚根。
“苜蓿先长根,再长叶,根扎稳了,叶才不怕风。”
他说话时声音低,却带着一种久违的温软。
艾蕾侧头,火光里第一次发现,他睫毛上也沾了泥星。
午后,赫勒带人下山买粮,留下两面赤焰旗插在篱笆门口。
风吹旗动,影子扫过垄沟,绿苗被映得忽明忽暗。
艾蕾坐在旗影里,把鹿角杖横在膝上,用匕首削木片。
木片刻成小小的标牌,上书:
“矢车菊”“冬葱”“雪里蕻”……
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极认真。陈秋旭接过木片,看了半晌,忽然取刀,在每片木牌顶端刻了一只展翅的乌鸦。
刀尖游走,木屑如雪。
艾蕾眨眼:“你这是给花起名字,还是给它们起姓氏?”
“标记这是你的所有物。”
陈秋旭一板一眼的刻着。
六月的风一吹,坟坡成了真正的青原。
矢车菊高过艾蕾的腰,蓝得像倒过来的天;苜蓿开出紫球,引来第一批蜂群。
赫勒派来的十名汉子把篱笆加高到胸口,又在北面搭了座简陋了望楼——木桩上还残留刀斧劈痕,却插着两把崭新的锄头。
陈秋旭每天日出前巡一圈垄沟,日落后把刀横在膝上,磨到月光发白。
艾蕾数着蜂群,忽然发现:他们已不再是“种菜的外人”,而是这片土地的守夜人。
七月半,赫勒亲自来了。
他没穿战甲,只背一只空粮袋,袋口露出一截赤焰旗角。
“南边三个镇,被圣殿加了三成血税,再交下去,冬天就没人能挺得过来。”
他把粮袋往地上一放,袋子倒了,滚出十几块焦黑的木牌——
每块木牌上,刻着被焚村庄的名字。
赫勒抬头,目光掠过青原,最后停在陈秋旭脸上:“我需要一把最快的刀,在最需要的地方开口子。”
出发那日,青原上的汉子们排成一列,每人手里不是长枪,而是锄头。
赫勒把一面新旗递给陈秋旭——旗底是暗红,中央却绣着一株青苗,苗下横着一把出鞘的刀。
“刀口向外,苗根向内。”
陈秋旭接过旗,反手插在坟坡最高处。
风一吹,旗面展开,青苗在赤焰底色上鲜活地跳动。
艾蕾把最后一把冬葱籽塞进怀里,转身对赫勒说:“我只有一个条件——
打下盐道后,留一条垄沟给逃荒的人,让他们把种子埋下去。”
赫勒大笑,疤痕在烈日下发红:“成交!
我赫勒若连一条垄沟都守不住,还革什么命!”
八月,盐道像一条银亮的蛇,横在荒原。
圣殿运盐的马队每晚子时经过,护卫三百,弩车十乘。
陈秋旭率二十名“青原兵”伏在苇草深处——
他们穿着农夫短褂,背的不是粮袋,是装满石灰的陶罐。
艾蕾蹲在陈秋旭左侧,鹿角杖横放,杖头绑着浸油的火把。子时一到,马队灯笼连成火龙。
陈秋旭抬手,第一罐石灰抛向弩车,白雾炸开,弓手瞬间失明;
艾蕾点燃火把,朝盐车底部掷去,火舌舔上浸油的麻袋,盐粒遇火“噼啪”作响,像一场小型的雪崩。
二十把锄头同时挥出——
不是砍人,而是掘沟;
半刻工夫,盐道正中陷出一道长沟,盐车倾覆,白盐如瀑。圣殿护卫怒吼冲阵,却见陈秋旭已孤身突入。
刀光一闪,马腿齐断;
再闪,弩车崩裂。
艾蕾在火光里看见他背影,像一道劈开黑夜的银线,每一次挥刀,都有一条盐袋炸裂,雪一样的盐落在血一样的火里。
战斗在天亮前结束。
三百护卫溃散,盐道被截断,赫勒率主力赶来,把缴获的盐包堆成小山。
陈秋旭收刀,刀锋沾满盐霜,像覆了一层薄雪。
艾蕾把鹿角杖插在盐山顶,杖头蓝布袋在风里飘动。赫勒把一袋盐推给陈秋旭:“换粮,换种子,换明年春天的绿。”
陈秋旭却摇头,把盐袋撕开,白盐簌簌落下,在沟底铺成一条银白的垄。
他抬手,示意艾蕾把蓝布袋里的矢车菊粉撒进盐里——
蓝粉落在白盐上,像雪夜绽开的第一朵花。
当夜,赤焰旗在盐道上空猎猎。
陈秋旭站在旗下,刀尖指北——
那里还有更多的盐道、更多的税卡、更多的灰烬。
艾蕾把鹿角杖背在身后,杖头蓝布袋鼓鼓囊囊,装满了冬葱籽和矢车菊籽。赫勒在火光里高声宣布:
“从今日起,青原兵北上!
刀口向外,苗根向内!”
众人齐声应和,锄头与刀背相击,火星四溅。陈秋旭低头,看见艾蕾的手悄悄握住他的手腕——
掌心有泥土,也有盐霜。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指尖在他腕上轻轻划了一下。
火光冲天,盐雪漫天。
他们踏上北去的道路,身后新翻的盐沟在月色里闪着银光,像一条尚未发芽,却已注定会开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