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岭败讯传来的第七日,朔风卷着边关的沙尘,率先抵达了京畿。
杨士奇踏入文渊阁时,指尖还残留着清晨洗漱时的凉意。几个翰林编修聚在东南角的书架旁低声交谈,见他进来便噤了声,各自散开。空气中飘着墨香,却压不住那股若有若无的紧张。
周老吏佝偻着背,正将一摞文书放在他案头,借着俯身的当口,声音细若蚊蚋:“大同来的军报,汉王殿下退守天成卫,阿鲁台的游骑已经出现在城下十里。”
杨士奇铺开一份待校的《实录》稿本,提笔蘸墨,动作不疾不徐:“陛下那边?”
“昨夜西苑灯火未熄。”周老吏的声音更低了,“成国公、兵部方尚书,还有几位都督,都是子时前后才出的宫门。”
笔尖在砚边顿了顿,一滴浓墨坠下,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深色。杨士奇不动声色地将纸挪开。
今日的朝会,果然不同往日。
奉天殿内,鎏金铜鹤吐出的香烟笔直上升,文武百官屏息垂首。龙座上的永乐帝并未穿着常朝的赤色袍服,而是一身玄青常服,腰间束着革带。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螭首纹路,目光扫过丹陛下的群臣。
“大同的事,都知道了?”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
短暂的寂静后,吏部尚书蹇义率先出列:“陛下,汉王殿下虽有小挫,然天成卫城坚池深,暂无大碍。臣以为,当务之急是令其固守待机,不宜再贸然出击。且寒冬将至……”
“蹇尚书此言差矣!”兵部尚书方宾立刻打断,声音洪亮,“正因天时将寒,才更应速战!岂容虏骑在我边墙之下耀武扬威?陛下,臣请即刻发兵,与汉王内外夹击,必可一举荡平丑虏!”
“方尚书!大军一动,钱粮何来?民力何堪?”户部尚书夏原吉忍不住出列,“去岁河南水患,今春山东蝗灾,国库虽有余粮,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夏尚书是要坐视边关糜烂吗?”
“你……”
御座上一声轻咳,所有的争执戛然而止。
永乐帝缓缓起身,玄色袍袖拂过案几。他并未看向争论的臣子,目光越过众人的头顶,投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
“朕十六岁即随军征战,深知沙场无常胜。”皇帝的声音带着某种金石相击的质地,“野狐岭之败,是教训,也是警示。残元,已非疥癣之疾。”
他顿了顿,勐地转身,目光如电:“马哈木敢陈兵城下,是欺我大明无人!朕若不出,何以安边?何以立威?”
“陛下!”太子朱高炽上前一步,声音带着急切,“父皇年事已高,漠北苦寒……”
“正是因此,朕才更要去。”永乐帝打断太子,语气不容置疑,“朕要让天下人知道,大明的疆土,一寸也不能丢;大明的威严,一丝也不能损!”
他看向太子,目光稍缓:“朕离京期间,由你监国。六部诸司,悉听调度。”
太子的嘴唇动了动,最终深深躬身:“儿臣……领旨。”
“杨士奇,杨溥。”
“臣在。”两人齐步出列。
“你二人留辅太子。”皇帝的目光在杨士奇身上停留片刻,“京城,朕就交给你们了。”
“臣等必竭尽全力。”杨士奇感到背嵴微微发紧。
“杨荣。”
“臣在。”精通兵事舆图的杨荣应声出列。
“收拾行装,随朕北上。”
“臣遵旨!”
退朝的钟声敲响时,天色依旧阴沉。杨士奇随着人流走出奉天殿,在丹陛下遇见正准备离去的杨荣。两人对视一眼,杨荣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回到文渊阁,他推开窗,让带着寒意的风吹散室内的沉闷。案头,那团墨迹已经干透,像一只凝视的眼。
他取过一份空白的奏疏,提笔蘸墨,开始草拟关于漕粮北调、稳定京畿民情的条陈。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