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重要情报
与阿炳之间那根由恐惧、依赖与微弱善意编织的脆弱丝线，并未立刻改变我们在狼群中的险恶处境，却仿佛在密不透风的铁屋墙壁上，悄然蚀出了一道细微的裂隙。一丝微弱的光，混合着外面世界危险而真实的气息，透了进来，让我在这令人窒息的伪装中，得以短暂地、贪婪地呼吸。黑皮那基于利用价值的“倚重”与日俱增，像不断收紧的缰绳；瘦猴那沉淀的怨毒则如附骨之疽，在每一个眼神交汇的瞬间无声蔓延。而阿炳，这个被我选中的年轻人，在我刻意维持的、混合着有限庇护与必要距离的态度中，愈发像一只认定了方向的幼兽，笨拙却坚定地，将我的身影置于他惶恐视野的中心。我们之间的交流依旧谨慎如履薄冰，大多依靠瞬间的眼神和几个含糊的音节完成，但一种基于共同处境和生存渴望的无言默契，正在这黑暗的土壤里悄然生根。
我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地，是隐匿于更北方层峦叠嶂中的一个废弃林场观测站。那里，是与代号“山魈”的接头人约定的碰面地点。根据黑皮从“肥膘”那里得到的、语焉不详却语气急迫的指令，“山魈”此人不仅以凶残和多疑着称，更关键的是，他手中掌握着一条据说能通往更高层级网络的“捷径”。这次会面与那几罐“样品”的交接，其结果将直接决定黑皮小组未来在豹哥，乃至其背后那座庞大冰山眼中的分量与存续价值。
越是接近目的地，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感就越是粘稠得令人呼吸艰难。黑皮变得像一头困在笼中的焦躁野兽，反复检查着那几只密封的金属罐，对任何一点微不足道的失误都会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呵斥。瘦猴则更加沉默，但他那双三角眼里闪烁的寒光，扫过我和阿炳时，总带着一种毒蛇盘踞般的、耐心的算计。我毫不怀疑，他如同最阴险的猎人，正潜伏在暗处，等待着任何一个能将我们拖入万劫不复境地的机会。
在距离废弃观测站大约还有半天路程的一个午后，我们在一片相对开阔、布满风化碎石和低矮灌木的山脊上停下来短暂休整。连续多日在阴暗潮湿的密林中穿行，透支着每个人的体力和精神。黑皮和瘦猴靠在背风的一面巨大岩石后，点燃了香烟，烟雾缭绕中，他们的侧脸显得格外阴沉，低声交谈的内容被风声掩盖，但凝重的气氛却无法掩饰。阿成瘫坐在不远处，眼神空洞，机械地咀嚼着干硬的饼子，仿佛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阿炳则坐在离我不远的一块石头上，他没有像阿成那样彻底放空，反而呈现出一种混杂着精神焦虑的生理疲惫。他蜷缩着，眼皮耷拉着，但眼珠在下方快速地、不安地转动着。他的右手，那几根粗糙肮脏的手指，正一遍遍机械地、用力地揉搓着他腰间那个破旧帆布包侧面的一个深色补丁。那动作不像是在整理物品，更像是一种极度焦虑下的、无意识的重复性行为，仿佛试图通过摩擦那块粗粝的布料，来抚平内心翻腾不休的惊涛骇浪。那个帆布包，是他全部的家当，平日里看得比命还重。
一丝警觉如同冰冷的触手，悄然搭上了我的神经。他不仅仅是在害怕即将到来的“山魈”，他一定还隐藏着别的、更具体、更迫近的不安。
我不动声色地坐回原位，拿起水囊慢条斯理地喝着，目光状似随意地投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实则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牢牢锁定了阿炳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他似乎在进行激烈的内心斗争，偷偷抬眼，极其飞快地瞟了一眼岩石后黑皮和瘦猴的方向，确认他们的注意力完全被彼此的交谈吸引后，他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却又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向我这边倾斜了一个微小的角度。
这是一个明确无误的信号。他有至关重要的话要说，是必须避开所有耳目、只能传递给我一人的信息。
我保持着面向远山的姿态，下颌几不可查地微微一点，幅度小到几乎不存在，但我知道，他一定捕捉到了这个“许可”。
就在这时，瘦猴似乎结束了与黑皮的交谈，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那双阴鸷的眼睛如同安装了追踪器的探照灯，习惯性地、冰冷地扫视过我们这边。阿炳像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猛地缩回了身体，重新深深地低下头，将所有的情绪死死摁回那副年轻的、却已饱经恐惧折磨的躯壳之内，连呼吸都屏住了。
休整结束，我们继续沿着崎岖的山脊向上跋涉。山路难行，队伍不知不觉间拉长了些许。我刻意调整了步伐节奏，与前面浑浑噩噩的阿成拉开了一段相对安全的距离。阿炳心领神会，也磨蹭着，让距离自然产生，最终与我近乎并肩地走在了一起。山风在此处变得格外猛烈，呼啸着从我们身边席卷而过，卷起沙尘和枯草，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声。这声音，成了我们此刻最危险的庇护所，也是最不可靠的屏障。
“林……林野哥……”他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细弱、破碎，刚一出口就被狂暴的山风扯得七零八落，几乎难以捕捉。
我没有看他，目光如同焊死在前方瘦猴那略显佝偻、却暗藏杀机的背影上，但整个身体的感官都像张开的雷达，全力聚焦于身旁这个濒临崩溃的信息源。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从鼻腔里挤出一个短促而低沉的音节，既是回应，也是催促：
“嗯。”
“我……我昨天半夜……起来解手，”他咽了口唾沫，那吞咽声在风声中几不可闻，但他声音里的恐惧却清晰可辨，“听到……听到刘哥和猴哥……在吵架……就在营地旁边的林子边上……”
我的心猛地一沉，但脸上肌肉如同石刻般纹丝不动。黑皮和瘦猴的矛盾由来已久，但深夜避开他人争吵，必然涉及不可告人的核心机密。
“吵什么？”我追问，声音压得极低，融入风吼，确保只有他一人能听见。
“声音很小……断断续续的……我听不太清……”阿炳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回忆那场景本身就是一种酷刑，“好像……好像是为了……为了‘山魈’这次带来的……‘新路子’……猴哥很激动……”
新路子！我的神经瞬间如同弓弦般绷紧！这极有可能就涉及到“狮王”集团更深层、更隐秘的网络结构！
“具体点！他们说了什么？！”我低声催促，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仿佛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紧张的神经上。
“我……我就听到几句……”阿炳紧张得几乎同手同脚，呼吸急促，“猴哥说……说‘风险太大’……‘那些人手太黑’……‘完全不讲规矩’……‘弄不好要把咱们自己这点家底全他妈搭进去’……刘哥就骂他……骂他‘胆小如鼠’‘看不清形势’……说……说这是‘上面’铁了心的意思，是……是咱们接触‘庄园’的唯一机会……”
庄园！
这两个字，像两枚烧红的钢钉，裹挟着巨大的信息量，狠狠楔入我的脑海！在杨建国提供的、关于“狮王”集团的绝密卷宗里，曾用猩红色的标记，模糊地标注过一个代号“庄园”的存在！它被认为是该集团最核心、最神秘、也是防护最严密的制毒基地与战略枢纽之一！其具体位置、内部结构、运作模式，一直是警方拼图上最关键也最缺失的一块！无数同行为此付出了鲜血与生命的代价，却始终未能窥其门径！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短暂的眩晕和震耳欲聋的嗡鸣。巨大的冲击之下，我强行调动起全部意志，将几乎要失控的表情死死冻结在脸上。只有握着开山刀柄的右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了内心滔天的巨浪。
“还有呢？！”我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目光依旧死死锁定前方，不敢有丝毫偏移，“关于‘庄园’，还说了什么？！”
“没……没了……”阿炳惶恐地摇头，声音带着绝望，“刘哥好像特别忌讳这个，狠狠骂了猴哥一句，就……就压低声音，几乎听不见了……但是……但是我听到猴哥最后，好像特别不甘心，嘟囔了一句……很小声，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黑暗中竭力捕捉那个模糊而危险的音节。
“他好像说……说‘那些人’……根本就是‘佛爷’直接派下来的……说‘山魈’那王八蛋……估计也他妈就是个传话的……架子倒不小……”
佛爷！
又是一个足以在缉毒战线引发地震的代号！这是比“狮王”更抽象、层级更高的存在！警方内部甚至无法确定“佛爷”是一个具体的掌权者，还是一个核心决策层的共同代号！如果“山魈”是“佛爷”直接派来的联络人，那么这次看似普通的接头，其性质已经完全改变！这不再是一次货物交接，这是一次通往“狮王”集团真正权力核心的、千载难逢的叩门砖！是潜入这头巨兽心脏地带的唯一通道！
“庄园”……“佛爷”……
这两个代号如同沉重的撞城槌，反复轰击着我的认知。我竟然……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通过一个最不起眼的渠道，触摸到了这黑暗王国最核心的机密！这是自潜入以来，获取的第一条具备战略级价值的情报！
我强迫自己从巨大的震撼中抽离，深吸一口山间冰冷而稀薄的空气，让刺痛肺叶的寒意帮助理智回笼。现在，必须确认细节的准确性。
“阿炳，”我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你确定听清楚了？‘庄园’？还有‘佛爷’？这两个词，一个字，一个音，都不能错！想清楚再回答！”
“我……我确定！”阿炳被我语气里那股如山岳般沉重的压力吓到了，但他抬起眼，看向我时，眼神里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近乎虔诚的肯定，“就是‘庄园’！猴哥说的时候，带着一股子狠劲！就是‘佛爷’！刘哥听到这个词，好像……好像气焰都矮了一截！我不会听错！林野哥，我用我娘的命发誓！”
看着他眼中那份混合着极致恐惧和因为终于完成了“任务”而产生的、微弱的“被需要感”，我知道，他没有撒谎，也不敢撒谎。这份情报的真实性，极高。
迅速压下翻腾的心绪，我的大脑如同高速计算机般开始运转分析。黑皮与瘦猴的争执，暴露了集团高层在开辟“新路子”上的巨大风险和内部分歧。“风险大”、“手太黑”，印证了“庄园”及其关联势力的残酷性与高门槛。而“佛爷直接派来”，则彻底重新定义了“山魈”的身份和危险性——他绝非普通接头人，更可能是持有尚方宝剑的稽查特使！
“这件事，”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目光锐利如手术刀，仿佛要剖开他的灵魂，将警告烙印进去，“从此刻起，给我烂在肚子里！彻底忘掉！就像从来没听过，从来没说过！对任何人，哪怕是你梦里，都不能泄露半个字！明白吗？！”我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任何置疑，“否则，不需要‘山魈’动手，我们两个，立刻就会变成这山里的肥料，死无全尸！”
这绝非危言耸听。一旦黑皮或瘦猴知道阿炳偷听到了涉及“庄园”和“佛爷”的核心机密，他绝无生还可能。而我，作为他唯一信任和靠近的人，必然被第一时间清除。
阿炳脸色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牙关都在打颤。但他看着我的眼睛，用力地、几乎是痉挛式地点着头，眼神里充满了对我的绝对依赖和一种将自己身家性命完全托付的决绝：“我明白！林野哥！我……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发誓！我要是说出去，天打雷劈！”
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瘦猴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我们落后的距离和那不同寻常的低声交流。他猛地停下脚步，霍然转身，那双阴鸷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冰锥，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和戾气，冷冷地钉在我和阿炳靠得过近的身影上。
“磨蹭什么？！落在后面等死吗？！还是他妈的在商量怎么算计老子？！”他尖利刻薄的骂声穿透风声，像鞭子一样抽打过来。
我和阿炳如同被惊散的鸟，瞬间拉开了足够的距离，各自低下头，加快脚步，默不作声地跟上了队伍，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死死压抑在了平静的表象之下。
但我知道，就在刚才那短短几分钟的风声呼啸中，一条足以改变整个案件走向、震动缉毒最前线的重磅情报，已经如同沉睡的火山，悄然沉入了我的心底。
“庄园”……“佛爷”……
这两个词，不再是卷宗上冰冷的代号，它们变成了沉甸甸的、散发着血腥与机遇气息的坐标。我成功了，在经历了无数生死考验和内心煎熬后，我终于获取了第一条关于“狮王”集团真正核心层的重要情报！这不仅是卧底任务的里程碑式突破，更意味着，我已经站在了那扇通往最终目标——摧毁这个毒瘤——的、最为沉重的铁门之前。
然而，机遇总是与危险相伴而生。“山魈”，这个“佛爷”的直接使者，和他背后所代表的“庄园”势力，将是比黑皮、瘦猴之流危险百倍的存在。接下来的废弃观测站会面，每一步都将是真正的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行走。
我看着前方黑皮和瘦猴那充满了猜忌与算计的背影，又用余光扫过身边惊魂未定、却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我的阿炳。我不仅要利用好这份来之不易的情报，寻找将其安全传递出去的渺茫机会，更要保护好这个信息源，这个脆弱的、用恐惧和信任维系着的盟友。前方的废弃观测站，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显现出模糊而破败的轮廓，它不再只是一个简单的交接点，它已经变成了一座通往黑暗帝国心脏的独木桥，桥下是噬人的深渊，而对岸，或许是终结这一切的曙光，也或许是……最终的坟墓。
而我，别无选择，必须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