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的弩臂与那封藏着密语的公函,如同两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魏缭的精心安排下,悄无声息地混入了前往少府器监的物资车队。车轮碾过官道的尘土,载着微不足道的“废料”与可能掀翻舟楫的秘密,驶向波谲云诡的咸阳。魏缭目送车队消失在营门之外,心中并无丝毫放松,反而如同拉满的弓弦,绷得更紧。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此刻才刚刚开始。证据送出,只是第一步,如何确保其安全抵达,如何引动后续的波澜,才是关键。
他并未坐等回音,而是继续在蓝田大营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下,谨慎地投下更多的探针。他不再大规模调阅文书,那太过显眼,转而以“观摩学习”为名,频繁出入于不同的匠坊、库区,与底层工匠、仓管杂役闲聊,话题看似漫无边际,从冶铁的火候到皮革的鞣制,从粮秣的储存到营房的排水,实则是在不动声色地验证他之前的发现,并搜寻可能存在的、与田裕或那劣质军械链条相关的其他蛛丝马迹。
他发现,营中匠人对某些特定批次原料的质量怨言颇多,但往往敢怒不敢言;一些库吏在提及某些“上面”直接安排的物资调拨时,眼神闪烁,语焉不详。这些零碎的见闻,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虽未直接指向核心,却让他愈发确信,蓝田大营并非铁板一块,其内部同样存在着被权力和利益侵蚀的缝隙。
与此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到营中气氛的微妙变化。王副将对他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客气,但那份客气之下,疏离与戒备之意更浓。偶尔,他能感觉到一些隐藏在暗处的目光,在他不经意回头时迅速移开。姚贾的警告绝非空穴来风。
时间在焦虑与警惕中又过去了数日。就在魏缭开始担忧那批“废料”是否已顺利送达,或是中途出了什么变故时,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如同惊雷般炸响了整个蓝田大营,也瞬间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消息是从咸阳以八百里加急传来的:少府器监衙门下属的一处存放待检军械样本的库房,于昨夜突发大火!火势凶猛,虽经全力扑救,仍焚毁了大量器物,包括……数日前刚从蓝田大营送达的一批“报废军械样品”!
听闻此讯,魏缭正在视察弓弩校准场,手中拿着一把强弓,闻言,指节瞬间因用力而泛白,弓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微响。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掀起滔天巨浪!
火灾?偏偏是存放蓝田送检样品的库房?天下哪有如此巧合之事!这分明是有人察觉到了危险,不惜纵火毁灭证据!好快的手脚!好狠辣的手段!
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缓缓放下强弓,对前来通报的军吏平静地点了点头,表示知晓。周围几名陪同的军官窃窃私语,脸上多是惋惜与对咸阳治安的抱怨,无人注意到魏缭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寒。
他知道,自己还是低估了对手的能量与警觉。对方在咸阳的眼线和反应速度,远超他的预估。这把火,不仅烧掉了那截断裂的弩臂,更是在向他,向所有试图追查此事的人,发出最严厉的警告——任何触及这条利益链条的行为,都将被无情地扑灭!
证据链,在最重要的环节,断了。
然而,对方如此激烈的反应,恰恰证明了他追查的方向是正确的,触及了其最致命的要害!这非但没有让魏缭气馁,反而激起了他更强烈的斗志。铁证虽毁,但线索并未完全断绝。纵火本身,就是一条新的、更加清晰的线索!能如此精准地定位到那批样品,并能迅速在守卫森严的少府器监衙门内制造火灾,这绝非普通人所能为!
他立刻回到营房,紧闭房门,大脑飞速运转。现在,他必须重新调整策略。之间的物证已被毁灭,他需要寻找更迂回、更不易被察觉的突破口。他想到了那个在记录中屡次出现的名字——田裕。此人无疑是关键节点,连接着少府、蓝田大营的军械异常,甚至可能牵扯到那枚神秘的铜扣。
直接调查田裕风险太大,但或许可以从其周边入手。他回忆起之前翻阅文书时,曾看到过田裕在少府任职期间,参与过一次对巴蜀之地贡赋物资的稽核。巴蜀……那里是秦国重要的战略后方,物产丰饶,尤其是丹砂、铜铁、木材……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蓝田大营制造军械所需的大量铜铁、木材,有很大一部分正是来自巴蜀!田裕既然曾稽核巴蜀贡赋,是否可能在此过程中,与某些负责矿产、林业的官员,或者与运输这些物资的商贾,建立了某种隐秘的联系?这些联系,是否被用于在原料供应环节做手脚,将劣质材料“洗白”后输入蓝田?
这条线索,比直接追查成品军械更加隐蔽,也更能触及腐败的源头!
他立刻铺开绢帛,再次以密码形式,将“器监火灾”、“田裕”、“巴蜀贡赋”、“原料”等关键词加密,准备设法传递给玄姬。这一次,他不能再依靠官方的物资输送渠道了,那太不安全。
他唤来那名亲随,将密信交给他,低声道:“此次,你亲自跑一趟咸阳。不要通过任何官方驿站,扮作寻常商贩,混入往来咸阳的商队。将此信,送到西市‘张氏漆器铺’,交给掌柜,只说‘魏氏订的朱漆到了,需查验色泽’。他若问何时订的,你便答‘去岁谷雨前’。记住,若感觉任何不对,立刻销毁密信,自身安全为上!”
“诺!”亲随将密信贴身藏好,目光坚定。他知道此行凶险,但毫不犹豫。
看着亲随消失在夜色中,魏缭独立窗前,营火在远处跳跃,映照着他凝重而坚毅的面容。器监的一场大火,烧掉了物证,却烧不掉他已窥见的真相,更烧不掉他追查到底的决心。链断惊澜,看似陷入绝境,但他已在灰烬中,找到了新的方向。帝国的暗流,因这场火灾而变得更加汹涌诡谲,而他,这条试图逆流而上的孤舟,必须更加谨慎,也更加果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