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峪的风,带着塞外特有的粗粝与腥膻,卷过嶙峋的怪石与枯黄的衰草。当蒙恬亲率的精锐铁骑如同神兵天降,将这片荒凉谷地唯一一处可能有活气的、半塌的烽燧堡残址围得水泄不通时,里面仅有的三名“影巢”信使甚至没能做出像样的抵抗。
战斗在片刻间开始,又在更短的时间内结束。两名负隅顽抗者被当场格杀,最后一人试图点燃身旁一堆显然是用来紧急销毁文书的柴薪,却被一名眼疾手快的秦军锐士一箭射穿了手腕,随即被数把环首刀架住了脖颈。
搜查迅速展开。在烽燧堡下层一个极其隐蔽、以活动石板掩盖的地穴中,军士们找到了一个以油布层层包裹的铜匣。铜匣入手沉重,锁扣精巧,边缘同样镌刻着那鸟巢缠蛇的“影巢”徽记。
蒙恬没有在现场强行破开铜匣,而是将其与那名俘虏一同,以最快的速度带回了北疆大营。
当铜匣被置于子桁与魏缭面前时,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这或许是迄今为止,他们获得的关于“影巢”最核心、最直接的物证。
子桁亲自检查了铜匣的锁具,眉头微蹙:“此锁结构奇特,非军中制式,强行破坏恐损及内里之物。”
魏缭仔细观察着锁孔形状与匣身纹路,沉吟道:“大人,观其纹路,似暗合九宫方位。或许……钥匙并非实体,而是某种规律。”
“九宫?”子桁目光一凝,立刻命人取来算筹与绘有九宫格的白帛。他尝试着根据铜匣上隐约可见的点状凹陷,在九宫格上标注位置,但几次推演皆不得法。
就在这时,那名从野狐峪带回的俘虏,在经过初步审讯后,被带了上来。他显然不如奚那般顽固,在子桁冷冽的目光与确凿的物证前,心理防线迅速崩溃。
“说,铜匣如何开启?”子桁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俘虏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铜匣,颤声道:“小……小人只知,每次上级来人,开启时……似乎……似乎是按照星象方位,转动匣面那些凸点……具体……具体方法,只有‘峪主’才知晓……”
“峪主?可是被射杀那两人之一?”
“是……是那个脸上有疤的……”
线索似乎又断了。子桁面色阴沉。
一直沉默旁观的魏缭,忽然再次开口:“星象方位?大人,可否将铜匣置于灯下,细观其点状凹陷与纹路走向?”
子桁依言而行。在明亮的牛油灯下,魏缭俯身仔细观察,手指虚点着那些看似杂乱的凹陷与纹路,眼中渐渐泛起明悟的光芒:“果然……大人请看,这些凹陷并非杂乱无章,其深浅、间距,暗合北斗七星与辅弼二星之位!而这周围盘绕的云纹,细看之下,乃是二十八宿简化之图!若以北斗为匙,辅以当日星宿方位……”
他取过算筹,飞快地在地上演算起来,口中念念有词,推演着星宫变化与九宫格数字的对应关系。帐内众人皆屏息凝神,看着他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进行着计算。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魏缭猛地抬头,眼中精光四射:“有了!今日斗柄指寅,宿在角亢!其数对应九宫之三、八!应是先按北斗序数依次触发天枢至摇光之位,再以角、亢宿对应之数定最终宫位!”
他根据演算结果,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按照北斗七星的顺序,依次按下铜匣上相应的七个凹陷点。每按一下,匣内都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当第七个点按下后,他又在匣面九宫格的“三”位与“八”位各重按了一下。
“咔嚓!”
一声清脆的机括响动,铜匣的盖子应声弹开了一条缝隙!
帐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子桁眼中也闪过一抹激赏,迅速上前,小心地将匣盖完全揭开。
铜匣之内,并无金银珠宝,只有两样东西:一叠写满密文的绢帛,以及一卷稍厚一些、以特殊皮革制成的名册。
子桁首先拿起那叠绢帛,快速浏览。上面的密文依旧是“鹄鸣”密码,但内容却让他脸色连连变幻。
“将军,魏先生,看来我们猜对了!”子桁将译出的部分内容展示给二人,“这些密信,是‘鹄’发往不同方向的指令汇总!其中明确提及,‘鹄’并非一人,而是一个由至少七名核心成员组成的情报网代号,他们自称‘鹄目’!分别潜伏于……咸阳各重要官署、军中以及……某些封国旧地!其职责,便是利用职权之便,搜集一切有价值之军政情报,汇总部析!”
七名核心“鹄目”!遍布要津!蒙恬倒吸一口凉气,这比预想的情况还要严重!
“名册!快看那名册!”魏缭提醒道。
子桁立刻拿起那卷皮革名册。名册并非以寻常笔墨书写,而是以一种特殊的、略带腥气的颜料写就,字迹细小而清晰。开篇便是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鹄目名录”!
然而,当子桁迫不及待地向下看去时,脸色却瞬间沉了下来。
名册之上,确实罗列着一些信息,但关键的身份部分,并非直接书写姓名官职,而是用各种代号、籍贯、特征乃至一句隐语来代替!
例如:“巽风,邯郸籍,善弈,左颊微痣,常言‘木秀于林’。”
“隐雾,陇西口音,好酒,右手缺一指,掌‘仓廪之钥’。”
“地火,楚地遗民,精算学,身形矮胖,与‘少府钱谷’往来甚密。”
……
整整七条记录,皆是以此种隐晦方式描述!仅有最后一条,似乎因为匆忙或意外,留下了稍多的信息:“金戈,出身军旅,现任‘卫尉丞’,曾参与河套之役,与蒙氏有旧。”
卫尉丞!这可是负责宫禁守卫的重要官职!而且与蒙氏有旧!蒙恬看到这一条,瞳孔骤然收缩,脑海中瞬间闪过几个可能的人选,却又难以确定。
“狡猾!”子桁恨声道,“有此名册,却仍如雾里看花!这些代号、特征、隐语,需逐一排查核对,方能确定其真实身份!”
魏缭仔细看着那些隐语,缓缓道:“‘掌仓廪之钥’或指掌管粮仓,‘与少府钱谷往来甚密’可能涉及皇室财政……这些‘鹄目’所处之位,皆是要害。而最后这位‘金戈’……将军,需万分谨慎。”
蒙恬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他明白,这名册既是斩向“影巢”的利剑,也可能是一把会伤及自身的双刃剑。尤其是“金戈”这条线索,直接指向了咸阳宫禁和与他蒙家有关联的人,处理稍有不慎,便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后果。
“立刻将名册与密信,以最安全的方式,复制两份,一份由你我共同密封,派绝对可靠之人直送咸阳,呈交陛下与国尉府!另一份,由我们留存,依此线索,在北疆及所能及之范围内,暗中排查!”蒙恬迅速做出决断。
“那冯毋择……”子桁问道。冯劫之侄冯毋择,正是之前李斯提示的、与少府军械记录有关联之人。
“一并查!”蒙恬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无论涉及谁,一查到底!但有确凿证据,立刻拿下!”
九宫鹄目,虽未完全显形,但其模糊的轮廓与潜藏的位置,已在这卷来自野狐峪的名册上,露出了致命的破绽。一场席卷帝国上下的、更为精密也更为凶险的清查风暴,随着这名册的破译,正式拉开了序幕。咸阳的暗涌,将因这份名单,而演变成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