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大而诡谲的“显圣”仪式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那千丈金身法相最终在漫天飘落的、由精纯佛力凝结的金色莲花中缓缓消散，重新隐没于那座流光溢彩的主殿深处。充斥天地的梵音也随之逐渐平息，恢复到之前那种无孔不入、但强度稍弱的持续灌输状态。
然而，广场上的狂热氛围并未随之冷却。信众们依旧沉浸在极致的幸福与亢奋之中，许多人久久不愿起身，对着空荡荡的主殿方向继续叩拜，脸上洋溢着被“赐福”后的满足与空洞。空气中弥漫的那股甜腻香气似乎更加浓郁了，如同麻醉剂般麻痹着他们的神经，巩固着被强行植入的虔诚。
张自在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心神依旧紧绷。刚才强行压制混沌种子的反噬，以及抵抗那尊法相带来的精神冲击，几乎耗尽了他大半心力。他体表那层模拟佛光显得有些明灭不定，需要他持续注入力量才能维持。
“走，先离开广场中心。”张自在用微不可察的声音对身后三人说道。这里信仰之力过于浓稠，如同深海，每一秒都让他们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四人低着头，混在逐渐开始流动的人群中，朝着广场边缘，那些相对低矮一些的配殿和僧寮区域走去。相较于中心区域的极致辉煌，这些边缘地带的建筑虽然依旧华丽，但多少带上了一些“实用”的色彩，偶尔能看到一些穿着不同颜色僧袍的僧侣行色匆匆地走过，他们的眼神大多带着一种被规训后的麻木，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就在他们即将穿过一片由白玉回廊连接的区域时，两名身穿暗黄色僧袍、手持黑沉戒棍的僧侣拦住了去路。这两名僧侣面色冷硬，眼神锐利如鹰，气息沉稳，远非门口那些只是摆样子的护法僧兵可比。他们是寺内的“戒律僧”，专司内部巡查与纪律整肃。
“站住。”为首那名戒律僧声音低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首先落在张自在身上，扫过他体表那层略显不稳的佛光，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尔等面生，从何而来？入寺所为何事？”
第二次盘查，而且明显比入口处更加细致和严厉。
张自在心中凛然，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他再次单手竖于胸前，微微躬身，将之前那套说辞更加流畅、更富感染力地复述了一遍，着重强调了自己“云游苦修”的身份和“点化护法”的功德，言语间那模拟出的精纯佛力也随之稳定下来，散发出温和而坚定的气息。
戒律僧听着，目光又转向孙悟空，上下打量着他那魁梧的身材和低垂的头颅。“你这护法，既入佛门清净地，为何依旧煞气缠身，不见丝毫祥和之态？”他的话语带着质疑，手中的戒棍微微抬起，似乎随时可能落下。
所有人的心再次提起。孙悟空脖颈上的肌肉瞬间绷紧，张自在甚至能听到他指节捏紧发出的细微“咯咯”声。一旦他控制不住，场面将瞬间失控。
千钧一发之际，张自在抢先一步，侧身挡在孙悟空与戒律僧之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与“慈悲”，叹道：“尊者明鉴。此獠根性顽劣，野性难驯，虽有心向佛，奈何积习已久，非一日之功可化解。贫僧带他入寺，正是欲借雷音圣地无上佛光，日夜熏陶，徐徐图之。还望尊者行个方便，予其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他话语诚恳，姿态放得极低，同时暗中运转混沌种子，模拟出一丝微弱的“度化”之力，萦绕在孙悟空周围，给人一种“正在被佛法感化”的假象。
那戒律僧盯着孙悟空看了半晌，又感受了一下那若有若无的“度化”气息，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他似乎见多了这种“顽劣”之徒被送入寺内“改造”的例子，冷哼道：“既如此，需严加看管！寺内清规森严，若有无状冲撞之处，休怪戒律无情！”
“是是是，贫僧定当严加管束，绝不敢让其惊扰圣地清静。”张自在连忙应承。
戒律僧的目光又扫过努力缩着脖子、扮作老实模样的八戒，以及低垂着头、气息微弱的阿月。在阿月身上，他的目光停留了一瞬，似乎察觉到她气息的异常虚弱和某种不协调感。
“这位女施主，可是身体不适？”戒律僧的声音依旧冰冷。
阿月身体微微一颤，不敢抬头，只是用细若蚊蝇的声音答道：“回……回尊者，小女子自幼体弱，一路跋涉，染了些风寒，并无大碍……”
张自在适时地接过话头，语气带着关切：“唉，确是贫僧疏忽。这随行的侍女体质孱弱，一路劳顿，入了宝地方才舒缓些许，却仍显疲惫。正欲寻个僻静处让她休憩调养。”
戒律僧狐疑地又看了阿月几眼，似乎想从她身上看出些什么。阿月紧紧攥着衣袖，体内伪佛印记与守碑人力量的冲突让她如同置身冰火两重天，全靠张自在暗中渡来的那丝混沌寂灭意境强行镇压，才没有露出更大破绽。
就在气氛再次变得微妙之际，另一名戒律僧似乎有些不耐烦，低声道：“师兄，今日讲经法会刚毕，巡查任务繁重，只要他们身份无误，守规矩，便放行吧。我看这和尚佛光纯正，不像奸邪之辈。”
为首的戒律僧沉吟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厉声对张自在道：“记住！寺内不得随意走动，不得窥探禁地，不得交头接耳，更不得心生妄念！若有违逆，严惩不贷！”
“谨遵尊者教诲！”张自在再次躬身。
两名戒律僧这才让开道路，冰冷的目光依旧如同芒刺在背，直到四人走出很远，才缓缓收回。
直到彻底离开那两名戒律僧的视线范围，转入一条相对僻静的回廊，四人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后背几乎被冷汗浸湿。
“他娘的！”孙悟空猛地抬起头，金瞳中压抑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小小的秃驴，也敢在俺老孙面前吆五喝六！若非……若非……”他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白玉廊柱上，没有动用妖力，但那坚硬的玉石表面，依旧被他砸出了一片细微的蛛网裂纹。
“猴哥，慎言！”张自在立刻低喝阻止，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刚进来，绝不能因小失大。”
孙悟空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还是强行将怒火压下，但那紧绷的身体和冰冷的眼神，显示他已然处于爆发的边缘。被如此蝼蚁般的角色呼来喝去，对他而言是比刀砍斧劈更难忍受的屈辱。
八戒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心有余悸：“吓死老猪了！刚才那棍子要是落下来，咱们这戏可就全穿帮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还是得找点吃的压压惊……”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阿月虚弱地靠在廊柱上，脸色苍白如纸，刚才的盘查几乎耗尽了她的心力，“这寺庙里处处诡异，那斋饭你敢乱吃？”
张自在没有参与他们的低声议论，他眉头紧锁，感受着体内混沌种子在度过最初狂暴的渴望后，转而散发出的一种更加隐蔽、却更加危险的“探索”欲望。它似乎在……分析、解析着这座寺庙的能量结构，尤其是那主殿深处传来的、如同心脏搏动般的信仰源头的韵律。
“我们必须尽快找到落脚点，然后分头行动，收集情报。”张自在沉声道，“阿月，你对寺庙结构还有印象吗？哪里适合挂单，又相对不易被监视？”
阿月努力回忆着祖辈流传下来的、可能已经过时的信息，艰难道：“按照古制……普通游方僧挂单，多在外围的‘云水寮’……那里鱼龙混杂，管理相对松散……但距离核心区域也最远。”
“就去那里。”张自在果断道，“越是边缘，越容易找到缝隙。”
他看了一眼依旧怒气未消的孙悟空，以及惊魂未定的八戒和虚弱的阿月，心中沉甸甸的。这第一次戒律盘查，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初入时的些许侥幸。这座小雷音寺，远不止是金玉其外，其内部的管理森严、等级分明，如同一个精密而冷酷的机器。
画皮已披，险关初过。然戒律如刀，悬于顶门。潜行于这光辉牢笼之内，每一步，皆如履薄冰。真正的暗流，此刻才刚刚开始涌动。
（第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