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盐田滩涂。
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吹过荒芜的土地,卷起一阵灰白色的盐末。
一辆半旧的北京吉普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着,最终停在了工地临时搭建的工棚前。
林旬从车上下来,眉头紧锁。
眼前的景象,比赵富贵在电话里描述的还要糟糕。
工地的简易大门被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链死死锁住,仿佛一道狰狞的伤疤。
铁链中央,一个用红漆涂抹的‘奠’字,笔画歪扭,正滴着血泪般往下淌,在清晨的盐碱风中散发着不祥与极致的羞辱。
工棚的门窗玻璃碎了一地,昨天下午刚刚运到的一小批,作为示范和培训用途的,最核心的第二代pVd板样品,连同几桶特制的聚合物粘合剂,消失得无影无踪。
工棚角落里,两条平时威风凛凛的大狼狗,此刻口吐白沫,瘫在地上,虽然还有呼吸,但明显是被人下了药。
赵富贵和几个昨晚留守的工人,一个个垂头丧气,眼圈通红,脸上又是愤怒又是愧疚。
“林总,对不起……”赵富贵看到林旬声音哽咽了,“我们……我们没看好东西……”
侯建设跟在林旬身后,看着这片狼藉,气得浑身发抖,他捡起地上一个被剪断的锁头,怒道:“这他妈是谁干的!太不是东西了!偷东西就偷东西,还下这种黑手!”
苏晚晴脸色冰冷,她绕着现场走了一圈,冷静地分析道:“对方的目的不是偷东西,那些pVd板样品,他们偷回去也没用,核心技术是材料配方和生产工艺,不是样品本身,粘合剂也是我们自己调配的,市面上根本没有。他们这么做,就是纯粹的破坏和挑衅。”
“是李建国!”侯建设咬着牙说道,“除了他,我想不出还有谁会用这么下三滥的招数!”
“是不是他不重要。”林旬的声音很平静,他蹲下身,检查了一下被药翻的狼狗,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脚印,“重要的是,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刘强的肩膀:“这不怪你们,对方是有备而来,你们几个人,挡不住的。”
刘强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红了。
林总没有一句责备,那句‘不怪你们’,比任何安慰都重,愧疚的火焰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被信任、被维护后,烧向敌人的滔天怒火。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
只见几十个扛着锄头、铁锹的村民,在一个流里流气的黄毛青年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朝工地这边走来。
他们没有靠近,而是在距离工地大门几十米远的地方停下,开始大声叫嚷。
“不准开工!这里是我们村的祖坟山!”
“你们这些黑心老板,挖我们祖坟,要遭天谴的!”
黄毛青年更是嚣张,他用手指着林旬这边,破口大骂:“我告诉你们,今天谁敢动一铲子土,老子就让他躺着出去!”
蓝图公司的工人们,尤其是那群刚从红旗厂过来,憋了一肚子火的汉子们,哪里受得了这个气,一个个抄起手边的铁棍、扳手,就要冲上去跟对方理论。
“都给我站住!”林旬一声低喝,制止了众人的冲动。
他的眼神冷得像冰,扫过那群看似群情激奋,实则眼神躲闪的村民,最后落在了那个带头的黄毛身上。
他知道,这才是他的计划真正第一波攻势。
偷东西,下药,只是开胃小菜,煽动本地村民闹事,利用群体事件,让官方介入,从而逼停项目,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一旦工人们和村民发生冲突,哪怕只是推搡,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到时候警察一到,不由分说,先把工地封了再说。
一个工程项目,最怕的就是停工,一旦停工,各种损失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林总,这帮孙子就是存心来找茬的!跟他们废什么话,干就完了!”一个年轻工人涨红了脸喊道。
“干?”林旬的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冰水浇在众人头上,“然后呢?打赢了,手铐一戴,项目查封;打输了,担架一抬,项目照样停工,结局都是死,你告诉我,你想选哪种死法?”
一句话,问得那个年轻工人哑口无言。
苏晚晴走到林旬身边,低声说:“我已经给何主任打电话了,也报了警,但他们过来需要时间,而且这种民事纠纷,他们来了也很难处理。”
“我知道”林旬点了点头,他的目光依旧锁定在远处的黄毛身上,“他们要的就是把事情闹大,拖时间。我们不能按他们的剧本走。”
他深吸一口气,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独自一人朝着那群村民走了过去。
“林总!危险!”侯建设和刘强急忙想跟上去。
“你们待在这,谁也别动。”林旬的语气不容置疑。
他独自前行,一步一步,像一颗钉子楔入对面的喧嚣,风吹起他的衣角,却吹不动他沉稳的步伐。
对面的黄毛见状,嘴角咧开一丝狞笑,仿佛看到了主动走进陷阱的猎物。
“怎么着?想通了?想开工,可以啊!”黄毛嚣张地伸出五根手指,“拿五十万出来,当做是我们祖坟的迁坟费!少一分都不行!”
他身后的村民们也跟着起哄,但声音明显没有他那么有底气。
林旬走到距离他们十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看那个黄毛,而是将目光投向他身后那些面孔黝黑、眼神复杂的村民,他能从那些脸上,看到贪婪,看到畏惧,也看到一丝丝的麻木和淳朴。
他没有开口谈钱,也没有反驳什么“祖坟”的鬼话。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然后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各位乡亲,我是蓝图公司的老板,我叫林旬。”
“我知道,你们今天来,不是真的为了什么祖坟,你们是怕,怕我们这些城里人,占了你们的地,断了你们的生路,拍拍屁股走了,什么都不给你们留下。”
他的话,像一把锥子,精准地扎进了村民们的心里。
人群的喧闹声,小了一些。
“你们也怕,怕那些来找你们的人,所以你们不敢不来。”林旬的目光扫过黄毛,黄毛的脸色微微一变。
“但是,你们想过没有,他们能给你们什么?一人一百块?两百块?闹完了,钱拿了,然后呢?你们的日子,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吗?”
“地还是那块鸟不拉屎的盐碱地,出门还是一脚泥,孩子上学还是要走十几里路,对不对?”
村民们沉默了,许多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林旬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我今天不跟你们谈补偿,我跟你们谈点别的。”
他指了指身后那片广袤的滩涂:“这片地,我们不是来挖了就走的,我们要在这里,建一个全新的港口,建一片全新的城区。这里,以后会有工厂,有码头,有公路,有成千上万的人要在这里工作,在这里生活。”
“你们堵着我的门,项目开不了工,对我来说,只是损失一点钱,但是对你们来说,你们损失的是什么?”
“是一个能在家门口,一个月挣几百块钱的工作机会。”
“是一条能让你们的拖拉机,直接开到城里卖菜,而不是陷在泥里的水泥路。”
“是你们的孩子,以后可以坐着公交车,而不是走两个小时去上学的机会。”
林旬的话,一句句,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村民的心上。
黄毛的脸色彻底变了,他没想到林旬根本不接他茬,而是直接在釜底抽薪,瓦解他的“群众基础”!
“你他妈少在这里妖言惑众!”黄毛色厉内荏地吼道,“兄弟们,别信他的!他们这些当老板的,嘴里没一句实话!今天不动工,明天他们就得乖乖掏钱!”
可是,他身后的村民们,却迟疑了。
相比于那虚无缥缈的“迁坟费”,林旬描绘的那个未来,显然更具体,也更诱人。
林旬笑了,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不再理会那群村民,而是转身,对着身后自己工地的方向,朗声喊道:“赵富贵!”
“哎!林总!”赵富贵连忙应声。
“你记一下,从今天起,我们工地食堂,所有的蔬菜、禽蛋、猪肉,全部向周边村子采购!价格,比市场价高一成!有多少,我们要多少!”
“另外,通知下去,项目前期需要大量平整土地、搬运材料的短工、杂工,优先从周边村子招聘!只要肯干,一天十块钱!当天结算!”
“轰!”
这两句话,比刚才所有的道理加起来,都更有杀伤力。
村民们彻底炸锅了。
“啥?比市场价高一成?”
“一天十块钱!?我没听错吧!我下地干一个月都挣不了这么多!”
“还当天结账!”
黄毛青年彻底慌了,他发现自己身边的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林旬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
“至于你,”他指着黄毛,“还有你身后那几个跟着你摇旗呐喊的,我记住你们了,我们蓝图公司的大门,永远不会为你们这种人敞开。”
说完,他不再看他们一眼,转身就往回走。
他身后,那些村民们,已经有人扔掉了手里的锄头,朝着黄毛骂骂咧咧起来。
“黄毛,你个狗日的,你是不是想断我们财路!”
“就是!我们差点被你骗了!”
黄毛青年被村民们围在中间,百口莫辩,脸色惨白。
苏晚晴和侯建设他们,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全都目瞪口呆,他们怎么也想不通,一场眼看就要爆发的激烈冲突,怎么就被林旬三言两语,兵不血刃地化解了。
他甚至都没有花一分钱的“补偿款”。
“这……这就解决了?”赵富贵结结巴巴地问。
林旬回到众人面前,表情依旧平静:“解决?不,这只是开始。”
他看着那群开始内讧的村民,眼神里没有丝毫得意。“李建国这种人,手段多得很。今天这一招不成,明天他就会换一招。光靠收买人心是不够的。”
他顿了顿,对身边的赵富贵说:“老赵,你对这附近熟不熟?带我进村里走一趟。”
苏晚晴一惊:“还进村?那些人刚刚还……”
“他们刚才只是被人当枪使的棋子,现在,他们是我要争取的‘群众’。”林旬打断了她,“要破‘他的计谋’,光拍死几只冒头的工蚁没用,得找到他们的蚁后,或者,直接把他们的食物来源给断了。”
“我要去村里,见见能真正说了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