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红旗纺织厂,这个昔日承载了数千家庭希望与失望的庞大工业遗迹,如今正以一种全新的方式焕发生机。
不再有震耳欲聋的纺织机轰鸣,取而代之的,是pVd板生产线规律的切割声,以及远处盐田滩涂工地上,真空泵永不停歇的低吼。
一间由旧仓库改造的临时宿舍里,灯火通明。
这里是王大锤和孙志的“战场”。
两个人,代表着蓝图公司技术工人的两个极端,此刻却罕见地凑在一起,对着一张油迹斑斑的图纸争论不休。
“不行!这个倒角必须是标准的R5圆角,图纸上标得清清楚楚,差一丝一毫都不行!”王大锤的声音洪亮,带着八级钳工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指着图纸上的一个零件,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了孙志脸上。
孙志,外号“电老鼠”,是孙志技术团队的领袖,此刻正满不在乎地掏了掏耳朵。
“老王,你这脑子是不是让机油给糊住了?”他敲了敲桌子。
“这是pVd板生产线上的切割刀导轨,又不是航空发动机的涡轮叶片。要那么高的精度干嘛?能用就行!我这个方案,直接用角磨机打磨,快!省事!效率高三倍!”
“放屁!”王大锤的脸涨得通红。
“你那是对付!是糊弄!用角磨机打磨,表面看着光滑,实际上会产生应力集中点,用不了三个月,导轨就会出现微小形变,到时候整条生产线的切割精度都得完蛋!”
“哎哟,还应力集中,你咋不说会影响地球自转呢?”孙志怪声怪气地嘲讽道,“等它坏了,再换一个不就得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你……你这是对技术的亵渎!”王大锤气得浑身发抖,他最看不得这种“差不多就行”的态度。
在他看来,每一个零件,每一道工序,都应该被赋予生命和尊重。
这就是“规矩”派和“野路子”派最根本的矛盾。
一个追求极致的完美和长远的可靠,一个追求眼下的效率和最快的解决方案。
眼看两人就要从“文斗”升级为“武斗”,宿舍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林旬端着一个巨大的铝制饭盒走了进来,浓郁的肉香瞬间压过了房间里机油和焊锡的味道。
“吵什么呢?我在办公室都听到你们的声音了。”林旬将饭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里面是满满一盒酱香浓郁、炖得软烂脱骨的猪脚,还有几个油光锃亮的卤蛋。
这是他特意让赵富贵去市里最有名的那家“巷子深”卤肉店买回来的,专门犒劳这群技术狂人。
食物的香气,是平息争端最有效的催化剂。
王大锤和孙志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争吵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林工,你来评评理!”王大锤指着孙志,“他要用角磨机对付导轨!这……这简直是胡闹!”
“我怎么胡闹了?我这是为了提高生产效率!”孙志不服气地辩解。
林旬没说话,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最大的猪脚放到王大锤的碗里,又夹了一块放到孙志碗里。
“先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吵。”
两人对视一眼,默默地拿起筷子,大口地啃起猪脚饭,猪脚炖得恰到好处,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浓郁的酱汁包裹着米饭,让两个饿了一天的汉子吃得满嘴流油,头都顾不上抬。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呼噜呼噜的吃饭声。
林旬自己也盛了一碗,慢慢地吃着,像是在品尝,又像是在思考。
等一盒猪脚饭见了底,两个人的脸色都缓和了不少,肚子里有了食,火气自然就降了下去。
林旬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这才开口。
“大锤师傅”他先看向王大锤,
“你的坚持,是对的。我们蓝图公司做的,是能用五十年的工程,不是干一票就走的买卖,质量,是我们的命根子,任何时候,对精度的要求都不能放松。”
王大锤听了,腰杆瞬间挺直,脸上露出了被认可的满足感。
林旬又转向孙志。
“但是,老孙,”他的语气变得温和,“你的想法,也有道理,我们现在是在跟时间赛跑,每一分钟都很宝贵。在不影响核心质量的前提下,任何能提高效率的方法,都值得尝试。”
孙志挠了挠头,没想到自己也被表扬了。
林旬看着两人,缓缓说道:“你们两个,一个代表着我们蓝图公司能走多‘稳’,一个代表着我们能走多‘快’。稳,是根基;快,是武器,两者缺一不可。”
他拿起桌上的那张图纸。
“所以,我有个想法。”
“这个导轨,”他指着图纸,“我们分成两个部分来做,与切割刀接触的核心轨道面,由大锤师傅你来带队,严格按照八级工的标准,用铣床精加工,保证绝对的精度和耐用性。”
王大锤重重地点了点头。
“而导轨的基座和非关键部分,”林旬的笔在图纸的另一处画了个圈,“就交给老孙你,你可以用铸造、焊接,甚至任何你想得到的‘野路子’,前提只有一个——在保证结构强度的前提下,三天之内,给我拿出成品。”
“这样一来,我们既保证了核心的‘稳’,又实现了外围的‘快’,你们觉得呢?”
王大锤和孙志都愣住了。
他们吵了半天,想的是谁对谁错,是“规矩”压倒“野路子”,还是“效率”战胜“完美”。
而林旬,却跳出了这个非黑即白的思维框架,将两种看似矛盾的思路,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这……”孙志张了张嘴,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个绝妙的方案。
王大锤也沉默了,他看着林旬,眼神里除了敬佩,又多了几分深思。
他开始明白,林旬的“规矩”,是比他所坚守的“规矩”更高一个层面的东西。
他的规矩是“术”,是把一件事情做到极致;而林旬的规矩是“道”,是调和万物,让它们在最合适的位置上,发挥出最大的价值。
“我没问题。”王大锤第一个表态,声音依旧洪亮,但多了一丝心悦诚服。
“我也没问题!”孙志拍着胸脯,“林工你放心,三天!三天我给你搞定!”
一场即将爆发的内耗,就在一碗猪脚饭的温度和几句点到为止的话语中,被悄然化解。
林旬笑了笑,站起身准备离开。
“对了,”他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对孙志说,“你上次提的那个,用废旧电风扇的调速器来改装焊接电流微调器的想法,可以试试,省下来的钱,我批给你当奖金。”
孙志的眼睛“噌”地一下亮了,那兴奋劲,比拿到一千块钱工资还足。
看着技术团队重新燃起的合作热情,林旬心中稍定。
他知道,一个团队的成长,远比一台机器的调试要复杂。
这群性格各异的怪才,就像一堆看似不搭的零件,只有找到最合适的连接方式,才能组装成一部战无不胜的强大机器。
而他,就是那个手握图纸的总工程师。
然而,当他走出宿舍,迎面却撞上了神情恍惚、脸色苍白的陈浩。
“林工……”陈浩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怎么了?”林旬看他状态不对,心头一紧。
陈浩没有回答,只是摊开手掌,掌心里,是一张被汗水浸湿的、皱巴巴的黑白照片。
正是那张三个年轻人的合影。
“刚刚……有个人给我打电话,”陈浩的嘴唇在哆嗦,“他说,他是我父亲的同事,他还说,我父亲的死……不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