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喧闹的车间。
几十号人,上百只眼睛,全都死死盯着王大锤和他手里的那个轴承。
之前还震耳欲聋的切割声、捶打声、叫骂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灭,连空气都凝固了。
希望的火焰才刚刚蹿起三尺高,就被这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得连一缕青烟都不剩。
“两个月……那他妈的还搞个屁啊!”
孙志第一个憋不住,一脚狠狠踹在旁边的铁料堆上,铁管“哐啷”滚了一地,发出的噪音在这片死寂里显得格外刺耳。
没人骂他。
张涛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
他扶着那台冰冷的、尚未完工的机器骨架,像扶着一块墓碑,嘴唇翕动,喃喃自语:“完了……这下全完了……”
总工程师的专业和体面,在“五毫米”这个天堑般的差距面前,碎得一干二净。
团队的士气,在这一刻,从沸点直接跌入了冰窟。
林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双总是运筹帷幄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短暂的茫然。
他的大脑在以超越极限的速度运转,疯狂搜索着前世今生所有的知识储备,试图找到一条生路。
用小一号的轴承替代?不行,这台暴力机器的扭矩能在一秒钟内把它碾成粉末。
自己动手加工一个?更是天方夜谭。
没有高精度的大型卧式车床,没有控温精确到度的热处理炉,造出来的顶多算个铁环,装上去就是自杀。
从国外紧急空运?先不说有没有门路,光是跨国寻找、询价、报关,一来一回,黄花菜都凉了。
一条条路,在他的脑海里亮起,又迅速熄灭。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引以为傲的、超越时代三十年的知识,在最基础的工业现实面前,是何等的苍白无力。
难道,真的要倒在这里?倒在这颗小小的轴承上?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绝望之中,林旬的脑海里,毫无征兆地闪过一个画面。
一个布满油污、灯光昏暗的老旧车间。
一台产自德国、精密得如同艺术品的瓦尔特车床。
以及一位须发皆白、满手老茧,眼神却比年轻人还亮的老钳工。
钱师傅!
滨海市第三机械厂!
一个几乎被他遗忘在记忆角落的细节,如同被闪电劈中,豁然变得无比清晰!
他猛地想起来,当初他修复那台瓦尔ter车床后,钱师傅像炫耀自家宝贝一样,带他参观过厂里的“死仓库”。
那里面,堆满了为早已淘汰的、傻大黑粗的苏联老旧设备准备的备用零件。
那些设备,很多都是重工业领域的巨无霸,比如……轧钢机!
而轧钢机上用的,不正是那种大尺寸、耐高温、抗冲击的重型推力轴承吗!
林旬的心脏,像是停跳了几秒后,又被狠狠地用电击棒来了一下,猛地一缩,然后疯狂地搏动起来!
他二话不说,转身就朝办公室冲去。
所有人都被他突兀的动作惊得一愣。
“林总……”王大锤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林旬头也不回,只甩下一句话:“都别动!等着!”
他一阵风似的冲进办公室,“砰”地一声关上门,隔绝了所有探寻的目光。
他抓起那台老旧的转盘电话,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发抖,凭着记忆,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了出去。
“嗡……咔哒……嗡……咔哒……”
漫长的转接音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
“喂?哪位啊?”
“钱师傅,是我,林旬。”
“林旬?”电话那头的钱师傅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惊喜的大笑,“哎哟!你个臭小子!我还以为你发了财,飞黄腾达,就把我这个糟老头子给忘了呢!怎么有空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钱师傅,救命啊!”
林旬没时间寒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直截了当地把情况说了。
他用最快、最精准的语言,将自己需要的轴承型号、内外径、厚度以及必须耐高温抗冲击的性能要求,一口气报了出来。
电话那头,钱师傅的笑声消失了,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每一秒的安静,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林旬的心上。
“大尺寸的调心滚子轴承……还是耐高温的……”钱师傅的声音透着为难,“这玩意儿……现在可不好找了。”
林旬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不过……”
就在林旬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钱师傅话锋一转,嘿嘿笑了起来,像个得了手的顽童。
“你小子,运气是真他娘的好,你说的这个型号,我有点印象,好像是给咱们厂那台老掉牙的‘红星59式’轧钢机配的。那台机器都拆解当废铁卖了十几年了,但备件仓库里,好像……好像还扔着几个没开封的。”
“真的?!”林旬的血液瞬间倒流,重新灌满了四肢百骸!
“我也不敢给你百分百保证,毕竟年头太久了。这样,你别急,等我消息,我这就去找找,要是真找到了,晚上给你回电话。”
“钱师傅,拜托了!这事儿……关系到我们厂里几十号兄弟的饭碗!”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
电话挂断。
林旬在小小的办公室里,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焦躁地来回踱步,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夜幕降临。
车间里,竟然没有一个人走。
大家默默地收拾着工具,或者干脆坐在冰冷的铁料上抽着烟,谁也不说话。
那台半完工的钢铁巨兽,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问号,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就在这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气氛中,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声,毫无征兆地,尖锐地响了起来!
“铃铃铃——!”
林旬一个箭步冲过去,几乎是扑到桌前,一把抓起了听筒。
“小子,找到了。”
钱师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得意。
“两个,全新的,苏联原装货!上面那层黄油,比你年纪都大!我拿卡尺量了,跟你说的尺寸,一个丝儿都不差!”
“太好了!”林旬激动得差点把电话给捏碎,他甚至想冲出办公室对着夜空大吼一声。
“不过……”钱师傅又故意拖长了音调,“这东西是厂里的资产,按规定,是绝对不能拿出去的……”
“钱师傅……”林旬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但是呢,”老头子在电话那头促狭地笑道,
“我们备件仓库那把老铜锁,最近好像有点不灵光,我这个管仓库的老头子,眼神也不太好使。今晚十点,在厂子后门那条黑漆漆的小路上,万一有谁不小心把这玩意儿‘掉’了一个出去,我老眼昏花,肯定是看不见的。”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林旬全身。
他知道,这哪里是锁不灵光,这分明是一份沉甸甸的、冒着风险的人情!
“钱师傅,这份人情,我林旬记下了!”
“少跟老子来这套虚的!”钱师傅的语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你小子当初救了我的‘老伙计’,那是看得起我们这帮老骨头的手艺,我今天还你一个人情,咱们两清了!以后别说欠不欠的,难听!”
顿了顿,他催促道:“赶紧的,带个能搭把手的过来,这玩意儿死沉!别让厂里巡夜的看见!”
晚上十点,夜凉如水。
林旬带着赵富贵,开着那辆破吉普车,连车灯都没敢全开,悄无声息地滑到了滨海三机厂的后门。
昏暗的路灯下,一道瘦削的身影早已等在那里。钱师傅一个人,正用一辆吱吱作响的小推车,吃力地推着一个用破麻袋包裹的、沉重无比的圆形物体。
“快,搭把手!他娘的,差点闪了老子的腰!”钱师傅看见他们,没好气地骂了一句。
两人连忙跳下车,冲了过去。
当林旬和赵富贵合力将那个东西抬起来的时候,才真切地感受到它的分量。
那巨大的、冰冷的、隔着麻袋都能闻到浓郁黄油味的轴承,少说也有一百多斤!
它沉甸甸的,像一颗真正的、钢铁铸就的心脏。
“砰”的一声,轴承被安稳地放进吉普车后座。
“钱师傅,大恩不言谢!”林旬看着眼前这位老人,郑重地说道。
“行了行了,赶紧滚蛋,看见你们就心烦。”钱师傅不耐烦地摆摆手,佝偻着身子,转身就要融进黑暗里。
他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车里的林旬。
昏黄的灯光,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深深的浅浅的沟壑。
“小子,我听说了,你在外面搞得风生水起,是要干大事的人。”
他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凝重。
“记住,机器坏了,有图纸,有尺寸,总能修好。”
“可要是人心坏了,”钱师傅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告诫。
“那就没得修了。”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了林旬一眼。
“自己……多长个心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