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金陵城浸润在梅雨季的潮气中。晨光艰难地穿透灰蒙蒙的雾气,洒进北极阁一栋僻静的二层小楼。
罗云净被安排在西侧一间僻静的办公室内,桌上已堆满文件:兵工署的武器图纸、二厅的侦察照片、肖玉卿整理的物资清单。
他深吸一口气,铺开一张绘图纸,开始还原缴获仿制炮的结构细节。他谨记着肖玉卿“为同志们争取时间”的指示,但在落笔时,内心却充满矛盾。
他既要为红军争取时间,又深知这些分析最终会用于针对自己同胞的军事行动,甚至可能影响未来对日作战的装备准备。
“必须找到一个平衡点,”他暗想,“既要模糊焦点,又不能留下纯粹为了拖延而编造的技术破绽。” 这需要更高超的技巧,在严谨的分析中,引导阅读者走向复杂、漫长但并非错误的技术路径。
例如,在炮管材料分析处,他并列三种方案,特别标注进口合金“需外汇储备及特殊熔炼设备,且周期漫长”;在膛线设计旁,他详细列出五种加工工艺的精度对比,并批注:“此方案性能提升显着,然对工人技术要求极高,短期难以大规模普及。”——他将选择难题交还给上层,同时暗示了提升自身工业基础的重要性,而非简单地否定所有方案。
研究工作在一片压抑的静谧中展开,只听得见铅笔划过图纸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传来的、被厚地毯吸走了大半的沉闷脚步。
工作间隙,他会起身泡一杯浓茶,站在窗边,透过帘缝望向外面寂静的庭院。偶尔能看到曹彦达与人在院中低声交谈,或是王工程师拿着图纸匆匆走过。每个人都行色匆匆,面容凝重,这座小院仿佛与世隔绝的孤岛,却在紧张地运转着,试图推演远在千里之外的战局。
一种沉重的负罪感偶尔会攫住他,前线的士兵,无论属于哪一方,都是自己的同胞,真正该死的,是身在不远处那座官邸里的掌权者,外敌当前,不想着御敌保国,却对内挥起屠刀。
与此同时,肖玉卿正对着一份物资调拨单出神。为军械处的协调人,他比谁都清楚这些纸上数字背后的现实困境。兵工厂产能有限,铁路运输时常中断,而前线各部队都在争抢资源。
他用红笔在“野战电话线”项下划了道线,备注“需综合考量各战区实际需求,优先保障防御态势紧张区域”。这个备注看似公允,实则基于他掌握的敌军部署情报——他知道哪些区域的“防御态势”对红军突围影响最小。他的目标是让资源流向对红军威胁最小的方向,同时确保这些物资最终能用于抗日前线。
玉卿,又在为调配军械发愁?
曹彦达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手里把玩着烟盒。
彦达兄见笑。肖玉卿合上文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我倒觉得,有时缺米反倒是好事。曹彦达意味深长地说,就像下棋,看似缺个子,说不定是留后手。
“玉卿,沈国钧的这个外甥很厉害啊!”曹彦达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目光似无意地扫过肖玉卿案头那份关于湘鄂赣边区的物资清单,随即利落地转身离开。
肖玉卿心中一震。曹彦达这话里有话,他是看出来了什么?还是......这既像是警告,也像是在……暗示,他无法确定。但他要提醒一下罗云净才行。
肖玉卿把目光重新聚焦在地图上,这些象征铁桶围剿的工事,在他眼中处处是破绽——不是工事本身的问题,而是守军派系林立、协同不畅。他在笔记本上轻轻画了个三角形,这是只有极少数人懂的暗号:存在突破口。
窗外的金陵城万家灯火,与此地隔绝。罗云净伏案的身影被台灯拉得长长的,投在墙壁上。那支绘图铅笔,此刻重若千钧,因为它勾勒的不仅是线条与数据,更是在这黎明前的至暗时刻,一个技术救国者如何在理想与现实、立场与良知之间,寻找那条最艰难、也最正确的道路。
他不仅要完成那份“真实”的报告,还要在脑海中构思另一份“真实”的报告——那份需要找机会传递出去的情报。他必须从这些纷繁的信息中,提炼出敌人对红军兵工能力判断的要点、其反制策略的重点方向、以及可能暴露的国军自身的技术瓶颈和后勤弱点。
与此同时,在走廊另一端的房间里,曹彦达并未休息。他站在窗前,望着同一片沉沉的夜色,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白日里会议室的一幕幕。罗云净的身影在他思绪中格外清晰。
那个年轻人,技术精湛,思路清晰,但曹彦达凭借多年情报工作练就的直觉,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罗云净在会上的发言,表面上看是构建一个更完善、更根本的反制体系,但每一个论点的最终指向,都是“需要时间”、“资源不足”、“周期漫长”。这种将问题引向复杂化、长期化的做法,在急于求成的参谋本部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到底想干什么?”曹彦达轻轻叩着窗棂。是书生意气,追求理论的完美?还是另有所图?
罗云净过于完美的专业表现,还有那些状若无意的引导,他不相信以肖玉卿的能耐看不出来,但是肖玉卿却过分谨言慎行... ... 这些细微的异常像散落的珍珠,还差根线就能串起。
他取出一张便笺,写下七〇四厂、军械处、沪上,然后在每个词之间画上问号。这些看似不相关的点,都是罗云净与肖玉卿人生轨迹的交汇点。
一个大胆的、几乎有些荒谬的念头划过曹彦达的脑海。
这个想法让曹彦达自己都感到心惊。他没有任何证据,但这背后的可能性却让他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感。
连续三天的高强度工作,让研究组内的每个人都显出了疲态,空气中也开始弥漫着一种焦躁的情绪。兵工署与二厅之间因数据标准和研判重点的不同,已经发生了数次不大不小的争执。
王工程师是个急脾气,他“啪”地一声将一叠文件拍在桌上,眼镜后的眼睛瞪得溜圆:“曹彦达,你们二厅的情报倒是洋洋洒洒十几页,可尽是些‘可能’、‘或许’!我要的是具体参数,是公差精度!这‘大而空’的东西,让我怎么分析工艺?”
曹彦达则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王工,稍安勿躁。情报工作不是车螺丝钉,讲究的是窥一斑而知全豹。贵署若是只盯着螺丝帽的纹路,恐怕敌人把炮架到你眼前了,你还在那计较材质是不是最优呢。”说完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了正在低头记录的罗云净。他想看看,对于这种部门间的扯皮,这个年轻人会作何反应。是厌烦?是无奈?还是……乐见其成?
罗云净当然乐见这种分歧,这恰好印证了肖玉卿的判断——官僚体系的内耗是天生的减速剂。他扮演着居中调停、理性分析的角色,巧妙地将工作推向更繁琐、更耗时的深水区。
他并未意识到,自己这种力求“客观”、实则引导争论持续的做法,已经落入了曹彦达愈发探究的目光之中。
会议在微妙的气氛中结束。
回到房间,罗云净发现从门缝塞进来的一张肖玉卿写有数学公式的字条。一定是肖玉卿发现了什么,急着要传递给他,他迅速拿出纸开始破译。
深夜的图书室,肖玉卿在查阅资料。
肖处长好雅兴。曹彦达的声音突然响起。
彦达兄不也没休息?肖玉卿不动声色地合上书本。
来查个数据。曹彦达的目光扫过书架,听说共匪最近在开始转移,似乎是想从闽北突围,肖处长可有所闻?
前线的事,彦达兄应该比我清楚。
两人看似闲谈的对话,实则是又一次相互试探。
这个夜晚,三人都难以入眠。罗云净在灯下破译字条的内容;肖玉卿反复推敲军械调配方案;曹彦达则把几个可疑的时间点标注在笔记上... ... 这座看似平静的小楼,正在上演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当晨曦再次透过窗棂,罗云净烧掉最后一张让他心惊的译稿。原来这一次临时组建的所谓“研究小组”,是一次内部审查,上面怀疑有人泄密,因为北路军一开始就受到了红军顽强的抵抗,高层要求在内部进行清查,而他们这些相关人员就被“邀请”到这里,借研究方案进行变相的审查。
他看着灰烬在空气中打着旋,像这个时代无数隐秘战线的牺牲者,无声无息。他彻底冷静下来,自己不能露出马脚,要全力应对这一次的变相审查。
午饭后,高负责人突然召集了一个简短的进度会议。会上,王工程师率先发言,展示了兵工署对仿制炮的初步分析结果,重点强调了其为了减重而牺牲部分结构强度可能带来的炸膛风险,认为这是红军的重大缺陷。曹彦达则补充了一些情报,提到对方可能通过香港等渠道获取了少量国外工业母机或技术手册。
轮到罗云净时,他展示了自己绘制的结构对比图和初步的技术路径分析。他讲得条理清晰,数据详实,既肯定了王工程师指出的风险,又引申出对方可能采取的进一步改进方向,尤其是将话题引向了规避火炮自身缺陷方案的投入大、周期长上。
“综上所述,”罗云净总结道,“对方的仿制并非简单的照猫画虎,而是有其明确的战术需求导向。因此,我们的反制措施也必须体系化。单纯追求火炮性能的单项超越,可能事倍功半,甚至会陷入对方擅长的机动游击节奏。当务之急,应是尽快建立针对其指挥通讯节点的侦测与干扰能力,这或是遏制其炮兵威胁的杠杆解。”
高负责人听得十分专注,未置可否,只是让书记员详细记录。肖玉卿则在罗云净发言后,适时地提出通讯干扰设备的生产、调配和人员培训所需的时间和资源问题,再次强调了后勤层面的复杂性。
会议结束后,罗云净回到办公室,发现曹彦达正等在他的门口。
“罗工程师,辛苦了。”曹彦达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看似随意地问道,“你对德国克虏伯公司三零年代初期的那套简化炮钢工艺怎么看?据我所知,那似乎也是受限条件下的产物。”
罗云净心中警铃微作,这是一个比昨天更具体、也更专业的技术陷阱。他面上不动声色,一边开门请曹彦达进去,一边从容应答:“曹先生果然见识广博。克虏伯那套工艺,核心是利用特定的热处理曲线来弥补材料本身的不足,优点是能利用现有中低标号钢材,缺点是工艺窗口极窄,对工人技术要求高,成品率低,且炮管寿命较短。在我看来,这更像是一种战时应急方案,而非长久之计。若长期使用,恐影响部队持续作战能力。归根结底,还是需要建立我们自己的、稳固的军事工业体系。”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
曹彦达听罢,点了点头,没再深入追问,又闲聊了几句便告辞了。
罗云净关上门,背靠门板,轻轻舒了口气。他知道,这样的试探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夜幕再次降临。罗云净按照约定,将一份写有技术需求、其中夹杂着几个看似合理但极难短时间内满足的项的清单,送到了肖玉卿的办公室。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并未多言。
这天下午,罗云净正在核算一组炮弹壁厚与装药量的平衡公式,门外传来敲门声。来人是高负责人身边的勤务兵。
“罗工程师,高参座请您过去一趟。
罗云净心中微微一凛,放下计算尺,整理了一下中山装,跟着勤务兵走向高负责人位于小楼另一端办公室。这条路他从未走过,走廊更深,守卫也更森严。
高负责人没有坐在桌后,而是站在地图前,背对着门口,似乎在沉思。
“高参座,您找我?”罗云净恭敬地站在门口。
高负责人缓缓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指了指旁边的沙发:“云净来了,坐。”他亲自给罗云净倒了杯茶,这个举动让罗云净更加警惕。
“这几天辛苦了。”高负责人坐在对面,目光平和,“报告初稿我看了一部分,思路很清晰,考虑也很周全。尤其是关于体系对抗和通讯优先的观点,很有见地。”
“参座过奖,分内之事。”罗云净欠身回答。
“不过,”高负责人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但书房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云净,”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像两把锥子,“你在分析对方技术来源时,提到了德、捷、甚至比利时几种可能,论证都很充分。但为何独独对‘日本途径’的可能性,着墨甚少?据我所知,关东军近年来处理淘汰军械,渠道复杂,难免有零星流失。”
罗云净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后脑。这是一个极其刁钻且阴险的问题。他端起茶杯,借抿茶的瞬间稳住狂跳的心。
日本是国人切齿的敌人,若将红军与日本武器来源轻易关联,不仅技术上牵强,更是在政治上泼脏水,其心可诛。他若反驳不力,要么显得专业不精,要么可能被扣上“为敌讳言”的帽子。
电光石火间,罗云净放下茶杯,神情坦然中带着技术人员的严谨:“参座明察,这一点我确实考虑过,但在初稿中暂未详细展开。”
“原因有三:其一,日式装备制式与我军、乃至欧系标准差异较大,其工艺痕迹有显着特征,目前从缴获残件照片看,并未发现明显日系风格;其二,即便有关东军淘汰品流出,其多为日俄战争时期旧械,技术落后,与对方体现出的‘简化而非落后’的思路不符;其三,”他顿了顿,目光迎向高负责人,“此事敏感,若无确凿证据,贸然写入报告,恐引人联想,偏离技术研判之本意,反为不美。若参座认为有必要,我可立即补充一份关于日系装备技术特征的辨析附录。”
他这番回答,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既从技术层面否定了可能性,又点出了政治风险,暗示此举可能徒增干扰,最后以愿意补充附录的姿态表明合作态度。
高负责人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淡淡的、难以解读的笑意:“呵呵,考虑得很周到。是我多虑了。就按你的思路来,技术问题,还是你们专家说了算。”他挥了挥手,“去吧,抓紧时间,委座那边等着要结果。”
“是,参座。”罗云净起身,平静地退出办公室,直到走回自己的走廊,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罗云净心中清楚,这番应对虽然暂时过关,但也让高思远看到了他并非易与之辈。在这个龙潭虎穴中,过于锋芒毕露与过于软弱可欺同样危险。
高负责人最后那个笑容和“委座等着要结果”的话,与其说是鼓励,不如说是最后的警告和施压。
晚饭时,餐厅里的气氛更加沉闷。罗云净注意到肖玉卿和曹彦达都不在。他独自坐在角落,默默吃着饭,脑子里飞速旋转。高负责人的试探,说明对自己的怀疑并未消除,甚至可能更深了。必须尽快将情报送出去,但在这铁桶般的院子里,如何传递?
深夜,罗云净再次借口查阅资料来到图书室,图书室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绿罩台灯在远处亮着。
他希望能遇到肖玉卿,但今晚图书室空无一人。他心中焦急,却不敢久留,正准备离开时,目光扫过书架,忽然停在一本厚厚的《德华标准机械手册》上。
这是常见的工具书,他心中一动,抽出那本书,快速翻到中间某一页,他侧耳倾听,确认走廊无人后,才用极细的铅笔,在一条复杂的曲线公式旁,小心翼翼地画下了那个符号“?”,然后又将书快速塞回了原处。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举动,但他必须让肖玉卿知道,情报已初步整理,急需传递渠道。他不知道肖玉卿是否会来查看这本书,但这已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非接触联系方式。
回到房间,罗云净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压力。他铺开稿纸,却第一次感到笔尖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