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货大楼招工承包的红榜，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林卫东的心海里掀起滔天巨浪。
承包百货大楼的柜台！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疯狂滋长，散发出难以抗拒的诱惑光芒。那不再是风雨飘摇的铁皮柜，那是国营百货大楼！是身份的象征，是客流量的保障，是事业腾飞的跳板！
但激动过后，冰冷的现实很快涌来。
钱呢？
承包一个柜台需要多少本金？公告上没写，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那绝对是一个他现在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他掏空家底，加上赵大海的积蓄，恐怕连零头都不够。
关系呢？
这种“好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有门路的人等着分一杯羹。他一个毫无背景的个体户，拿什么去跟那些人争？就算公开招标，暗地里的操作空间谁又说得清？
经验呢？
管理一个正规柜台，和摆地摊、守铁皮柜完全是两回事。进货渠道、库存管理、财务报表、和国营单位的对接……这一切他都一无所知。
去，很可能只是自取其辱，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
不去，却可能错失一个时代性的机遇！万一有机会呢？万一政策真的向所有人敞开呢？
巨大的纠结撕扯着他。他一连两天都心神不宁，守着铁皮柜，眼神却总不由自主地飘向文化宫布告栏的方向。
赵大海看出了他的心思，咂摸着嘴说：“卫东，百货大楼那事儿，听着是诱人，可那得啥条件？咱这点家底，够干啥的？别想了，还是老老实实攒钱，以后租个门面实在。”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林卫东心里那团火，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就在他犹豫不决、备受煎熬的时候，另一个噩耗，如同冰雹般砸向这个刚刚有点起色的家。
李秀兰所在的纺织厂，第一批“优化组合、富余人员安置”名单下来了。
没有意外，像她这样没背景、没技术、工龄也不算最长的普通女工，名字赫然在列。给出的选择冰冷而残酷：一是“停薪留职”，每月领少得可怜的基本生活费，自谋生路，但保留厂籍工龄；二是拿一笔微薄的“买断工龄”补偿金，彻底与厂子脱离关系。
无论哪种选择，都意味着这个家庭即将失去一份虽然微薄但却稳定的收入来源！
消息传来，李秀兰整个人都懵了。下班回来后，就坐在床边默默流泪，饭也吃不下。她为之奉献了多年青春、曾经以为可以依靠一辈子的“铁饭碗”，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碎了！
恐惧、迷茫、委屈和对未来的无助，几乎将她击垮。
“怎么办啊卫东……厂里不要我了……以后可怎么办啊……”她哽咽着，声音充满了绝望。
小小看到妈妈哭，也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家里顿时愁云惨雾。
林卫东看着妻子泪流满面的脸和女儿惊恐的眼睛，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把，又酸又痛。百货大楼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瞬间被这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
现在不是考虑飞得多高的时候，而是要考虑这个家能不能平稳落地的时候！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纠结和野心强行压下，坐到妻子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沉稳而坚定：“别怕，秀兰，有我在呢！天塌不下来！”
“停薪留职和买断工龄，你怎么想？”他轻声问。
“我……我不知道……”李秀兰茫然地摇头，“停薪留职，那点生活费够干啥？买断……那点钱以后生病养老怎么办？而且……我就彻底不是厂里的人了……”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和对“单位”的不舍。
林卫东理解她的心情。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脱离集体，失去“单位人”的身份，无异于一种精神上的流放。
他沉吟片刻，做出了决定：“选停薪留职！保留工龄和厂籍！钱少点就少点，至少有个念想，有个最基本的保障。赚钱养家的事，交给我！”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充满了担当。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想着如何抓住机遇的商人，而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李秀兰抬起泪眼，看着丈夫坚定沉稳的脸庞，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慌乱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用力点了点头。
家庭的突然变故，像一盆冷水，浇醒了林卫东不切实际的幻想，但也激发了他更强烈的斗志和紧迫感。
妻子即将失去稳定收入，家庭开支、女儿的未来，所有的压力都将落在他一个人肩上！他必须更快地赚到更多的钱！
百货大楼的梦想暂时被封存，但不是放弃，只是推迟。他需要更厚的资本，更强的实力，才能去叩响那扇门。
现实的出路，依然在他的铁皮柜，在夜市这一亩三分地。
他必须把现有的生意做得更大、更强！
如何做大？
扩大经营品类？地方有限，资金也有限。
提高价格？客流可能会流失。
延长营业时间？晚上夜市结束后就没生意了。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文化宫内部。白天，文化宫的人流量其实也不小，来参加活动、看电影、逛图书馆的人很多，但他的铁皮柜因为夜市管理的规定，白天是不能营业的。
能不能想办法，把生意做到白天去？
一个想法冒了出来——**流动售货**！
弄一辆结实点的二手三轮车，把一些畅销的小百货、零食、饮料装上去，白天就在文化宫周边、附近的公园、工厂区下班路口流动售卖！这不占固定场地，灵活机动，能有效利用白天时间，扩大销售额！
想到这里，他立刻行动起来。
首先需要一辆三轮车。买新的太贵，他托赵大海帮忙打听有没有旧的。
赵大海路子广，没过两天，真给他找来一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旧三轮，但骨架还算结实，价格也便宜。两人一起动手，修修补补，又刷了层新漆，看起来居然像模像样。
接着是货源。他盘点了一下铁皮柜的库存和销售情况，精心挑选了一批适合流动售货的商品：各种零食（瓜子、花生、糖果）、汽水、香烟、火柴、畅销的袜子手套、文具橡皮等，体积小，单价低，周转快。
他还特意去食品厂联系了批发的散装饼干和面包，用透明塑料袋封装好，看起来很干净。
“卫东百货流动服务车”——他用红漆在三轮车侧面歪歪扭扭地写上了招牌。
一切准备就绪。在一个周末的早晨，林卫东蹬着这辆装满希望的三轮车，开始了他的流动售货生涯。
起初有些磕绊，不熟悉路线，不知道哪里人多，哪里会被驱赶。但他嘴甜腿勤，价格公道，商品也选得对路，很快就在文化宫周边的几个点站住了脚。
尤其是放学时间出现在学校附近，他的零食和文具深受学生们欢迎。下班时间出现在工厂区路口，烟、火柴、饼干面包也很好卖。
收入明显增加了！虽然辛苦，风里来雨里去，但看到钱盒子里的毛票越来越多，他觉得一切都值。
李秀兰的情绪也渐渐平稳下来，看到丈夫如此拼命，她也不再沉溺于悲伤，白天林卫东出去跑流动车，她就过来帮忙守着铁皮柜，晚上一起收摊算账。夫妻俩同心协力，共渡难关。
家庭的小船，在突如其来的风浪中，虽然颠簸，却更加紧密，稳住了方向。
然而，就在林卫东逐渐适应了这种白天流动、晚上守摊的双重节奏，以为生活终于可以按部就班地积累时，一个周末的下午，在他流动售货的公园门口，他再次看到了那辆熟悉的、漆皮斑驳的吉普车。
牛队长和那两个市管队员，像幽灵一样，从车上下来，径直朝着他的三轮车走来。
林卫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流动售货，显然也不符合市容管理规定！
难道刚找到的出路，又要被堵死？
他紧张地看着牛队长越走越近，手心开始冒汗。
然而，牛队长走到他车前，并没有像上次那样直接发难，而是用一种复杂难明的眼神打量了一下他的三轮车和货物，又看了看他因为日晒风吹而略显黝黑的脸庞。
半晌，牛队长才开口，语气居然没有之前的凶狠，反而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林卫东，可以啊？铁皮柜不够你折腾，又搞上流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