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殿的青铜兽首香炉里，沉水香烧得正旺。
案下苏慕烟的手悄悄覆上来，掌心的温度透过玄色龙纹锦袍渗进他肌理——这是他们成婚十载养成的默契，她总在他需要时给出最沉稳的支撑。
传枢密院、兵部、户部尚书即刻进殿。李昭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青铜剑，再着人去请裴相，他若在青竹轩饮茶，连茶盏一并端来。
小黄门领旨跑出去时，殿外的日头正爬上飞檐。
李昭望着廊下晃动的树影，想起前世课本里那张《五代十国战争年表》——西夏虽未在正史里掀过大浪，可李元昊这十万大军若真让河西走廊断了，刚恢复生机的中原商路便要再遭十年刀兵。
陛下。苏慕烟抽回手，指尖沾了些他袖上的龙涎香，昨夜我让暗桩查了灵州粮市，李元昊的粮草只够支撑三个月。她从腰间取出个拇指大的铜葫芦，倒出粒朱红药丸，这是河西商队新得的消息，他的铁鹞子军最近总在贺兰山北麓打马，怕是想绕开镇北军的防线。
李昭将药丸攥在手心里，触感像极了前世讲课时用的陶土算筹。
他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扬州城墙上，看着百姓挑着新收的稻穗进城，老人们把孙子架在脖子上看舞龙——那样的烟火气，绝不能毁在李元昊手里。
陛下！裴仲堪的声音带着风撞进殿门，青竹纹道袍下摆还沾着茶渍，臣刚在路上听说西夏军动，这便把《河陇舆地考》带来了。他抖开卷起来的羊皮地图，用羽扇指着贺兰山与六盘山的夹角，此处是隘口，若分兵......
双龙锁喉。李昭突然接口。
裴仲堪的羽扇顿在半空，镜片后的眼睛亮起来——这是他们去年讨论平南楚时用过的战术，没想到陛下竟记得。
正面由朕率禁军从泾州推进，李昭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泾州，石重贵带镇北军绕六盘山，从背后插贺兰。他抬眼时，殿外的阳光正好落在龙椅上，将他的影子投在裴仲堪摊开的舆图上，李元昊以为朕会等王彦章整军，可他忘了，禁军的玄甲骑三天就能出洛阳。
苏慕烟突然轻咳一声。
李昭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兵部尚书陈延嗣正捏着朝笏欲言又止。
陈卿有话便说。李昭的语气软了些——陈延嗣是跟着他从寿州打到洛阳的老人，当年在濠州城断粮时，这老头把自己的最后半块炊饼分给了伤兵。
陛下万金之躯......陈延嗣的胡子抖了抖，当年太祖皇帝亲征契丹，中了流矢......
太祖是太祖，朕是朕。李昭站起身，龙纹玉带在腰间发出轻响，当年朕以观星师身份站在寿州城头，说杨行密百日必败时，也有人说书生误国。
可结果呢？他走到陈延嗣面前，拍了拍老臣的肩膀，朕要让天下人知道，这龙袍不是用来养尊处优的。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李昭刚要皱眉，便见暗卫统领张远掀帘而入，腰间的鱼鳞甲撞出细碎的响：娘娘，七路密探已出发。他低头对苏慕烟耳语，灵州的王二已经联络上，夏州的刘三混进了草料营，银州......
苏慕烟点头时，鬓边的东珠微微晃动。
她转向李昭，眼里有星火在跳：三日后，贺兰山下每堆篝火的位置，李元昊粮仓的守卫换班时辰，臣都能送到陛下案头。
李昭望着她，突然想起十年前在扬州教坊初见时，她弹着琵琶唱《玉树后庭花》，指尖的茧子硌得他掌心发疼。
如今这双手能翻云覆雨，能在敌军营帐里撒下天罗地网，却依然在他做噩梦时，轻轻拍着他的背哼苏州小调。
传旨，段凝留守洛阳。李昭转身对裴仲堪道，让他把户部的存粮册子再核一遍，朕要走得安心。
夜漏三更时，观星台的铜壶滴漏发出清脆的响。
李昭跪在蒲团上，面前的青铜星盘映着月光，二十八宿的位置与前世记忆里分毫不差。
他望着紫微垣旁若隐若现的客星，嘴角勾起半分笑意——前世的史书里没写这颗星
子时三刻，月入毕宿。他对着星空喃喃，明日辰时三刻，正是兵出吉时。
校场的晨雾还未散尽时，十万禁军已列成方阵。
李昭站在点将台上，玄甲在晨露里泛着冷光。
他接过苏慕烟递来的《讨逆第四诏》，展开时，绣着字的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李元昊！他的声音像滚过云层的惊雷，你以为贺兰的沙能埋了中原的月？
你以为吐蕃的刀能砍断我华夏的根？他举起诏书，朕今日立誓——踏平贺兰山缺，血洗逆贼旗幡！
台下的喊杀声震得旗杆上的铜铃乱响。
李昭望着前排士兵眼里的火焰，突然想起昨夜苏慕烟塞给他的平安符——绣着并蒂莲的锦帕里，裹着半块当年寿州城的碎砖。
驾——
先锋营的号角刚吹响，便见一匹黑马从校场入口冲进来。
马上的密探浑身是汗，怀里的信筒还沾着血：陛下！
李元昊派了使者去吐蕃......
李昭接过信筒的手顿住。
晨雾里，他看见苏慕烟的身影从点将台侧后方掠出，发间的东珠闪了闪，像极了观星台上那盏指引方向的灯。
传石重贵，让他的镇北军提前两日出发。李昭将信筒递给苏慕烟，指尖擦过她掌心里的薄茧，告诉吐蕃的赞普，朕的河西军，已经在等他了。
校场的晨雾渐渐散了。
李昭翻身上马时，瞥见远处城墙上，几个孩童正踮着脚看大军，手里举着用草茎编的小旗。
他拍了拍战马的脖子，玄甲下的平安符贴着心口，烫得厉害。
贺兰山的沙，该停了。